与之对峙,狗子没有变大的自己的身形,全凭一身霸气,而那黑犬修为不算高,他根本识别不出狗子的真实身份,见它会说人话,却并没有幻化出人形,便只当眼前这只会说话的赤身白首的小犬同自己差不多修为,但他还是住了手,因为他畏惧林苏青。
他知道一分堂是做什么生意的,不过并不知道林苏青究竟有多大的本事。他之所以感到畏惧,是因为眼前的这只狗子,敢以犬形当着自己主人的面开口说话,而主人毫无反应十分平常,那这个主人一定不简单,这只与自己差不多修为的小犬很有可能是被降服的。
“你不用感到害怕。”林苏青温和道,“我与你附身之人是旧相识,我一分堂承蒙他多年关照。你是他的亲属之一,我既唤他一声大哥,必然不会加害于你,更不会加害于她。”林苏青向那傻媳妇点点头,那傻媳妇傻愣愣地,模仿着林苏青的动作也点了点头,好似听懂了他的话似的。
“你的尸体还留着你的魂气,你若在三日之内返回,你尚能得以复生,修为也半分不会化散。你若逾期三日不回,你便再也回不去。而你的主人是阳寿耗尽而亡,不同于阳寿未尽的亡者,他的身体从他死亡开始,就会逐渐腐烂,有你的附身不过是令他腐烂得相对缓慢一些而已。”
林苏青一边不紧不慢的说教,一边闲庭信步的踱去正堂的藤椅上落座,夏获鸟给他放下一碗凉茶,便隔着方桌做在他旁边的副位上。
“你若执意不走,等到你的主人尸身烂透,化作一滩泥水,你再后悔就来不及了。何况,时下早晚温差巨大,白昼依旧炎热,即使有你的修为加持,他的尸身也支撑不了多久。届时,你还是无法替你的主人照顾你家女主人。”
那被附身的憨汉子蓦地浑身一颤,双眸竟然湿润,他深情款款地凝视着他的女主人那个傻媳妇,而那傻媳妇旋即别过脸去,不让他看。
“你瞧,她不愿意接受这种越俎代庖的照顾。”林苏青执起桌上的一柄折扇指向那傻媳妇,同那黑犬道:“人人都道她傻,她的确傻,可是有些事情,她心里可明镜着呢。你对她她照顾,与你的主人对她的照顾,怎能一样呢?”
“可、可……”那黑犬支支吾吾半天,兴许是因为不常说人话,组织起言语来不大利落,“我、我、我完全学着主人的习惯……我……”
“那我这样说。”林苏青手中的折扇轻落自己的掌心,道:“我摸一摸你的头,同你的主人摸一摸你的头的动作一模一样,你感觉是一样的吗?我能取代你的主人吗?”
被附身的憨汉子摇了摇头:“不……不。”
“对她来说,就是这么一回事。”
“主人不想她难过,怕主人担心她,我、我照顾好她,主、主人就不难过。”
“你已经成功的附身在了你的主人身上,可是为何她总是对你拳打脚踢?”
“她、她不、不高兴。”
在他们谈话间,那傻妇人则在一旁双目失神,痴痴呆呆的傻笑,俄尔突然毫无目的的咒骂,俄尔又安静,俄尔猛地揪扯那憨汉子抓挠他的脸。
“她为何不高兴?”
“因为我……”
“那你这样是不是狠狠的违背了你主人的意愿?”
“我……”
“小家伙,这件事情我是这么理解的,我说与你,你听听看我所理解的对与不对。”林苏青拉着憨汉子的手示意附身在憨汉子身上的黑犬坐下,而后接着说道:“你的主人,从结识你的女主人之后,就时常走街串巷的送礼,许多年来不曾间断。他送礼的目的只有一个,那就是希望大家能够对你的女主人多加照拂。在她渴时舍一碗水,在她饥时赏一口饭。他为何要常年这样拜托大家?”
那附身在憨汉子身上的黑犬低着头喃喃道:“他怕。”
“怕什么?”
“怕先死。”
“是的。”林苏青手中的折扇尖轻轻敲着椅子扶手旁的桌面,“他怕的是自己死后,无法再继续照顾妻子。”转而又问话道:“那他做的是什么准备?”
那“憨汉子”低头沉默不语。
夏获鸟替他答道:“是拜托大家帮忙照顾。”
有这一附和,林苏青点了点头,接下去道:“你的主人的打算里,从来也没有让谁代替他来照顾啊。”
“可、可是……她不会接受别人……”
“那她接受被附身的丈夫了吗?”
对方摇摇头,双眼湿润,头埋得更低了去,若非附身在憨汉子身上,恐怕这会子已经羞愧得趴在地上了。
“她或许不清楚你是谁,但她肯定清楚你不是她的丈夫。”
那傻媳妇不知是突然听懂了什么,即刻冲着那憨汉子就是一爪子,在他干瘪的脸上又挠出几道新鲜的血印子,作势上去扭打,幸而被林苏青一诀定住。
他语重心长而道:“小家伙,你说说,她除了不高兴,她是不是还很愤怒?除了愤怒,是不是还有悲伤?你这样聪明,难道就不曾发现她非常难过吗?”
“我主人不想她难过……”
折扇轻落掌心,林苏青起身送客道:“好了,也算聊过了,有需要帮忙的地方你尽管来找我。天色不早了,你们该回家去了。”
“诶。”那附着黑犬的憨汉子应了声,便要牵着那傻媳妇走,可是那傻媳妇就是不走,拳打脚踢不够、便上去抓挠啃咬,还是不够,她就去啃栓着他俩的绳子,那憨汉子就一声不吭的任她打闹,唯独她去啃咬绳子时他连忙伸手阻拦,被她一口啃在了手腕处,之狠,鲜血直流。
好半天那傻媳妇的疯才终于缓下来些,他才终于拉拉扯扯的将她拽出了门。
“就这样让他们走了吗?”夏获鸟问道。
“嗯,我能替那憨大哥做的,目前就这些了。此外,便是他们自己家的家事,不由我插手。”
……
风平浪静又是普通的一天过去了。翌日,正是镇里开场的日子,周围村庄里的居民们都纷纷背着大小的背篓来赶场,要么是来兜售,要么是来采购,或是与人交换彼此所需之物。
一分堂刚一开门,就听见摆在街两边的菜贩子们闲聊道:“那场火足足烧了大半宿嘞,还是后半夜的一场大雨才浇灭的,否则不知道要烧到哪里去了。”
“是啊是啊,还好他家住得偏远啊,否则邻里该遭殃喽。”
“谁说不是呢,你说那傻娘们往常发疯也不带点火烧家的呀,昨夜不知中了什么邪,一把火烧了全家。”
“我听说有人看见她站在火里笑呢,啧真吓人。”
“诶诶诶,我咋听说有人看见她在火里哭呢?说得可吓人了,鬼哭狼嚎似的。”
“本来就是个疯婆子,一会儿哭一会儿笑的,管她呢。”
“唉……就是可惜了那憨老汉喽。”
“该啊,当初就不该捡那傻娘们回去,到头来苦了自个儿,还害了自个儿。”
“啧啧啧可怜啊,太可怜了。”
“一把火烧得精光,什么都烧成灰烬了。”
……
夏获鸟与半半不约而同地侧首望向林苏青,一时间谁也不知该如何是好了。
林苏青负手立在门口,清晨微凉的风迎面吹入一分堂,一如过往无数个打开大门的早晨。街上人群熙熙攘攘,人声鼎沸,络绎不绝,一如往常任意一场。
“去扎些纸钱元宝烧给他们老两口吧。”林苏青吩咐道。
夏获鸟随口叹道:“一分堂一分堂,好歹也要收一分钱吧,你这不收钱就罢了,还倒贴不止一分,我看呐,我们迟早要关门大吉。”
半半抿着嘴偷笑,怎料被夏获鸟发现个正着,“好啊半半你胆敢偷笑。”夏获鸟憋着笑作势就要来罚她,一路将半半从前堂追到了后院。
林苏青出神的看着镇子口的那块大石头,仿佛看见了那傻媳妇正翘着腿闲坐在大石头之上,憨汉子憨厚的笑着伸出手去,她笑容灿烂的搭手上去,轻盈地一跃而下。然后手牵着手欢欢喜喜的沿着那条蜿蜒小径一路走下去。
你看,说起那对老夫妻,他们多么特别,“憨子”、“傻子”、“疯子”……都是他们的名字。而当他们死去,其实也就那样,与平常人无异。
“嘿!听说了吗?有人看见有一条黑狗扑进了火中,一起烧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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