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元璋步入卧房,便是一股浓郁药味扑鼻而来。
他的目光随即落在病榻上那熟悉却又略显虚弱的身影,眼眶不禁泛起了细微的波澜,心中五味杂陈。
“姐夫。”
朱元璋缓缓来到病榻前坐下,方才轻声呼唤道。
“哎陛下。”
闻声,病榻上的老者勉强撑开眼皮,眼中透露出因年迈和病痛而显得有些浑浊的光,可还是强撑着想起身。
“姐夫,您别动了,咱就是过来看看您。”
朱元璋见状,连忙扶住了老人微微颤抖的手,动作轻缓地帮老人调整姿势,更是亲手取过柔软的靠垫,垫在老人背后,确保老人能舒适地倚靠。
“也别叫陛下了,还像以前一样,叫咱重八。”
待老人依靠好以后,朱元璋方才继续开口道。
声音不同于往日的中气十足,反而是柔和了许多,彷佛就怕惊到了眼前的老者。
而这普天之下,能让朱元璋这般的,除了眼前的老人,便再也找寻不出一个人来。
毕竟以朱元璋的性子,有时候即便是面对马皇后,也敢大吼大叫,可对于眼前的老人,朱元璋一心,唯有敬重。
这便是李文忠之父,李贞。
洪武元年,拜驸马都尉、镇国上将军,封为恩亲侯。
洪武三年,拜特进荣禄大夫、开国辅运推诚宣力武臣、右柱国,封为曹国公。
也是洪武皇帝朱元璋的亲二姐夫。
这般说吧,若是没有李贞,就没有后来的洪武皇帝朱元璋。
什么意思?
众所周知,朱元璋穷苦出身,穷到连个像样的名字都没有。
到后来之所以能成为一个开朝国君,那硕大的江山完完全全是靠自己打下来的,真可谓是“开局一只碗,装备全靠打”。
而李贞对于朱元璋而言,不仅仅是一个亲人的存在,更多的像是一个人生中的贵人。
因为李贞在当时还算得上是一个小有富贵之人,后来娶了朱元璋的二姐朱佛女,也没有因为朱家家境潦倒而苛待自己的妻子。
相反,李贞还时常接济自己的岳父一家,有时可能是一些银钱,有时可能是一些粮食。
特别是小时候的朱元璋,因为一顿饭食和人争夺打架之时,李贞总能在该出现时出现。
再者,便是犹如神兵天降的李文忠,为大明江山的鼎立,立下了赫赫战功。
所以,若是没有李贞,今日之大明开国皇帝,那年的朱重八,早就饿死于乡野,又何来今日之荣光。
“礼不可废。”
李贞长出一口气后,方才轻声道。
“自家血亲,何来礼不可废。”
朱元璋倒是一边为李贞抚背,一边复杂的开口道。
“你终究是皇帝了。”
李贞轻轻拍了拍朱元璋的手背笑道。
“可还是您的弟弟。”
朱元璋摇了摇头道:“咱不想听陛下,咱想听的是重八。”
这天底下,能喊朱重八的人,除了马皇后,便只有李贞可以。
也唯有这两人喊重八,朱元璋才会不生气。
“你这孩子,还跟小时候一样倔。”
李贞望向有些倔强的朱元璋,又是无奈的笑道。
“要是不倔,何来今日?”
朱元璋轻轻叹了口气。
不过,这份倔强,倒是让朱棡上了一课,所以朱元璋的性子,真的有变化,也不似往日那般倔强。
“这年头,能喊咱爹孩子的,就剩下姑父了。”
站在门口的朱棡,瞥向身旁的朱标笑道。
“长兄为父,况且还是从小就爱咱爹的姑父,称一句孩子,不为过。”
朱标的眼中闪过一抹感慨之色,方才点头道。
毕竟不管朱元璋多大,在李贞面前也还是个孩子,而这一点,永远改变不了。
“太子殿下。”
就是此时,王景弘一阵小跑的来到卧房的门口,看向朱标喘着粗气,躬身道。
“嗯?”
朱标转过头,看向王景弘。
“太子殿下,皇爷吩咐,让您将这个盒子送进去。”
王景弘又是招了招手,身边的小太监低头将盒子呈上,方才道。
“嗯。”
朱标接过盒子,便是走进了卧房。
“盒子里装的什么?”
眼见朱标走进了卧房,朱棡方才看向王景弘低声询问道。
“龙袍。”
王景弘吞了吞口水,便是道。
“龙袍?”
此言一出,朱棡顿时皱起眉头,但顷刻间,便是舒展了开来。
洪武三年,朱元璋便特许李贞“敕免常朝”,“赞拜不名”。
甚至被允准可以穿五爪金龙的龙袍。
但李贞一向节俭朴素,虽然没有拒绝朱元璋的好意,但也从未传过龙袍。
毕竟李贞自己都说“衣冠焜燿于三世,恩泽滂沛于一门,揆今食禄之家未有过于臣者。”
而李贞对骤然而来的富贵,常不自安。
便道:“一旦富贵而忘贫贱,君子不为也。”
所以平时李贞穿衣服仅求适体,不求华丽,所食饭菜唯取适口,不求奢侈。
即便是朱元璋常常送给李贞衣服,但李贞穿坏了的一定要缝补好再穿。
还有李贞经常向子孙恳切地叙说那些他还是一个普通农民时的情况。
在朱元璋仅剩的亲属之中,李贞年最长,他认为应该给子孙们做个榜样。
更是道:“今上方以勤俭化天下,吾为戚里之长,苟为奢靡,何以劝率家人!”
“不行,绝对不行,咱不能穿。”
就在朱棡思索间,卧房内李贞的声音突然大了起来,言辞之间,满是拒绝之意。
“姐夫,这不是咱的恩典,咱是真想瞧瞧。”
对此,朱元璋无奈的声音响起。
一个哄着穿龙袍,一个抵死不穿,像极了两位老人之间的极限拉扯。
“这只有皇帝可以穿,咱不能,咱绝不穿。”
李贞坚实的声音,又是响起。
卧房之中,朱元璋看向双眼警惕的李贞,脸上也是泛起苦笑之色。
“姑父。”
“那若是侄儿成亲,想请您纳彩,您穿么?”
就在这僵持之时,朱棡也是踏进卧房,看向李贞笑道。
“棡儿?”
李贞微微一愣,思索了片刻,方才询问道。
“嗯,侄儿拜见姑父。”
朱棡轻轻点头,便是与朱樉、朱棣齐齐躬身行礼。
“你这孩子,总算是回来了。”
见状,李贞又是连忙摆了摆手,同时眼中泛起喜色道。
洪武六年,朱棡离开京师,李贞自然也知晓。
为此,李贞还亲自去往过皇宫,劝诫过朱元璋。
毕竟那时的朱棡还小。
“侄儿回京以后,政务繁忙,还未曾来拜见姑父,此乃侄儿之过。”
李贞脸上的喜色泛起,朱棡倒是升起一抹愧色,便又是躬身道。
生为子侄,回京几乎几乎一年的光景,竟然未曾来过曹国公,确实不该。
“姐夫,别怪老三,要怪就怪咱。”
“咱惹了点烂摊子,需要儿子帮忙收拾,就连亲事都耽搁了许久。”
见状,朱元璋又是连忙看向李贞开口道。
但这不是为朱棡开脱,而是事实就是如此。
毕竟这次要不是马皇后不松口,朱棡恐怕是到明年都不能成亲。
“为国分忧,咱怎么会怪罪。”
李贞摆了摆手,脸上满是欣慰笑道:“伱的这些孩子都长大了,咱也很开心。”
“也是您的孩子。”
对此,朱元璋又是摇了摇头道。
“对对,咱的孩子。”
李贞轻轻拍了拍自己有些糊涂的脑门,脸上又是笑容遍布道:“是哪家的姑娘?”
“谢家。”
“当初跟随咱的淮西二十四将之一,今年也封侯了,永平侯。”
“而这谢家里的丫头,跟咱们家老三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又是苦等咱们家老三几年,是个好孩子。”
朱元璋想都没想,便是看向李贞笑道。
“那的确不能辜负了人家。”
李贞闻言,也是满意的捋了捋胡须道。
“所以侄儿想请姑父为侄儿纳采。”
对此,朱棡又是笑着出声道。
“好。”
李贞想都没想,便是同意了下来。
“谢姑父。”
朱棡又是微微躬身。
“可这龙袍就非得穿么?”
只是李贞的眼中又是闪过一抹迟疑,方才道。
“这是自然。”
“如此,也能彰显咱皇室对于老三成亲的重视。”
朱元璋又是拉起李贞的手笑道。
“罢了,咱也是行将就木的老人了,更是没几年活头了。”
“而且,还是为了自家的孩子,那便僭越一次吧。”
李贞轻叹一口气后,脸上又是重新挂起笑容道。
“您穿,永远都不是僭越。”
朱元璋拍了拍李贞的手,正色道。
“重八,咱什么时候去永平侯府?”
李贞妄想朱元璋真挚的目光,心底也是泛起一阵暖意,便是开口问道。
“明日便是吉日。”
朱元璋从怀中掏出庚帖,放在了李贞的床头道:“这是老三的生辰八字帖,还有明日送往永平侯府的礼品,咱都已经让人送过来了。”
“那咱明日便去永平侯府,将姻亲定下来。”
李贞拿起那本生辰八字帖,翻了翻,这才笑道。
“侄儿谢过姑父。”
朱棡又是微微躬身。
“何必言谢,这不外道了,我们始终是一家人,而且还是你成亲,姑父很开心。”
李贞白了一眼朱棡,又是颇为感慨的笑道:“啊这一转眼,昔日的孩子都长大了,也都要成亲了,朱家能兴旺啊。”
对此,朱棡又是不好意思的挠了挠头。
“姐夫,只要朱家在,李家便在。”
“即便是后世儿孙谋反,咱也会立下祖训,为李家留下一条血脉,且安享富贵。”
“当然啊,咱说的不是文忠与九江,而是以后的事情。”
“这兴旺啊,也不仅是朱家。”
朱元璋又是拍了拍自家老姐夫的手,眼中满是敬重之色。
此言一出,基本上就是给了李家一条护身符,而只要大明不灭,李家便与朱家共存,且永享富贵。
毕竟这条祖训,不会涉及皇帝本身的利益,无非就是一条恩泽,所以几乎没有皇帝敢违背。
“叩谢陛下圣恩!”
卧房之中的李文忠,连忙拉着身旁的李景隆跪下叩首,眼中更满是激动之色。
所谓种善因,得善果,而这便是李贞种下的因,方才能结出来的果。
“这里,没有陛下。”
朱元璋转过头,撇了一眼李文忠道。
“谢舅父!”
“谢舅爷。”
声音响起,李文忠与李景隆也是连忙改口。
“重八,谢谢你。”
李贞的眼眸一红,便也是道。
“姐夫,言重了。”
朱元璋仍是笑着摇了摇头。
“表哥,爹还没用膳,让你府上做点吃食,咱们喝几盅。”
朱标扶起李文忠,便是笑道。
“对对对,咱陪咱姐夫喝点。”
朱元璋的眼前又是一亮,但随即,又是转过头,看了看李贞,便又是摇了摇头道:“算了.还是喝点茶吧。”
对于李贞的身子,朱元璋一直都挺担忧,所以还是别喝酒了,毕竟喝酒伤身,这才想以茶代酒。
毕竟他们兄弟还能坐在一起,就已经是老天爷眷顾了。
“怎么,觉得咱喝不了酒?”
李贞却是眉头一皱,看向朱元璋道。
“少喝点。”
朱元璋摇了摇头道。
“今天开心,怎么都得喝两盅。”
对此,李贞直接摆了摆手,便是看向李文忠道:“文忠,去将咱珍藏的美酒拿出来。”
“好。”
李文忠眼中闪过一抹迟疑,但还是点了点头。
因为李贞也有自己的固执,对于这一点,李文忠也明白,所以这顿酒,必须要喝。
“别了。”
朱棡却是一把拉住李文忠,随后看向身边的朱棣道:“你亲自跑一趟,去我府上拿几坛我这珍藏的药酒。”
“好。”
朱棣没有犹豫,点了点头后,便又是看向朱元璋与李贞拱了拱手,便是离开了卧房。
“爹,我在太原时,专门找人酿的药酒,邓镇回京师时,全部给我带了回来,都是密封珍藏的上品。”
“所以喝点,对于身体大有益处,倒是可以让姑父尝尝。”
朱棡又是转头看向朱元璋与李贞,轻声笑道:“只是不能贪杯,毕竟药酒也是酒,多喝无益。”
“臭小子,有心了。”
朱元璋满意的看向朱棡点了点头。
“对了,王景弘。”
“你也跑一趟,除了药酒,还有几坛子好酒,也都搬过来。”
闻言,朱棡又是拍了拍脑门,便是看向一旁候着的王景弘道:“这可都是孤在太原酿造的好酒。”
“遵命。”
话罢,王景弘便是躬身退出了卧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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