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非信口胡谄了个报备规矩出来,鱼不智马上打蛇随棍上,当场报备,还一点不见外攀交情,老奸如留非,也为某人的脸皮厚度叹服。
“换作平时,若不智太守想到高原建立据点,也就是打个招呼的事情,老夫绝无二话,现在嘛,却是难了。”留非叹息。
“为何?”
“血仇。”留非黝黑的脸庞上写满遗憾,痛心疾首道:“逐鹿领进高原,事先没报备不说,还凭借武力强行夺取高原羌据点,先是导致参狼羌除名,后又让成千上万羌人儿郎惨遭杀戮。如此行径,与强盗杀进家门抢掠何异?又哪里看得出半分汉羌同源情分?”
你攀交情,我晒血仇。
鱼不智皱眉:“大王,可知逐鹿领为何攻占参狼羌营地?”
“有所闻,中间显是有误会。”留非轻描淡写地略过开战原因,正色道:“无论如何,逐鹿军攻灭参狼羌是事实,逐鹿军手上沾染了多少羌人的血,数也数不清。数十部落齐聚此地,就是想向逐鹿领讨还公道……不智太守,这种情况下,你让老夫如何答应你的报备?”
留非不提起因,鱼不智哪会任由他把自家责任撇干净。
“我部无当飞军途经高原返乡,无故被多个羌人部落围攻,飞军陷入绝境,在高原苦苦挣扎……尽管援军及时赶到,让飞军免于全军覆没之厄,但一千两百将士仅十余人回来,百死一生,其境况之惨烈,见者无不悲愤。”
“这便是逐鹿领进军高原的原因!”
“我逐鹿领向来不惹事,但也从不怕事,逐鹿领本与高原羌无冤无仇,借道还巴郡,平白遭此大难,不讨还公道,怎对得起那些魂断高原的将士?”
“此仇不报,岂为丈夫?”
留非面色凝重:“据老夫所知,是贵属先偷了几只羊,部落才展开搜捕。”
鱼不智断然否认:“没有这回事。”
留非想了想,说:“老夫听说,贵属是从凉州境翻过祁连山,进入高原前便被追杀,伤亡过半,制食少药,饥乏交加。如此艰难情况下,贵属取羊充饥,是完全可以理解的……”
鱼不智:“即便有取过羊,大可赔钱。逐鹿城虽凋蔽,几只羊还赔得起。既然汉羌同源,为区区几只羊便落井下石,害飞军几乎全灭,说不过去吧?”
留非:“我们羌人向来好客,每逢有客人来,必尽所能款待,为几只羊,的确不该闹到刀兵相见,且贵属剽悍绝伦,逃亡路上一路厮杀,无人能挡,凶名昭彰,按理部落不应为几只羊与他们结仇,会不会是贵属主动挑衅?”
听羌王说到飞军勇悍,族长们脸上大多不自然。
无当飞军来到时高原弹尽粮绝,部队伤亡极其惨重,还被高山病折磨,被数千凉州羌精锐衔尾追杀,按理无论如何都该死透透,但事实恰恰相反。绝境中的飞军不仅没有溃败,反而完成了对凉州羌精锐的逆袭,要不是高原羌接替追杀,凉州羌的追击行动显然以彻底失败告终。
飞军展现出来的强悍战力和坚韧斗志,即便是处于敌对阵营的高原羌,也不得不为之叹服。更难得的是,无论飞军处境多艰难,始终没抛弃伤兵,飞军铁一般的意志,让所有羌人印象深刻。另一方面,逐鹿领奔赴高原援救的部队同样难以对付,不仅有神兵,还有一支强悍得不讲理的长矛部队。如果不是为了族群的荣誉,没有多少人愿意与拥有如此素质的队伍为敌。
“强龙不压地头蛇。”
鱼不智冷笑着:“飞军历经苦战,入高原时仅剩数百人,其中大半伤兵。我不知道高原上到底有多少羌人,想来以十万计不为过,数百残兵居然向高原羌主动发起挑衅……大王认为可能吗?”
留非笑了笑,想着自己堂堂羌王,鱼不智也是大汉诸侯,竟在此扯皮,着实有失身份。可该扯的还得扯,两边都不想拼个你死我活,想和平解决,但两边的目标冲突实在太厉害,无论谁想让对方让步,都不会是容易的事,看似没多少意义的扯皮,是对彼此态度和度线的试探,为后续谈判打基础。
“不好说。”留非说。
羌王有羌王的包袱。
作为羌王,他可以扯淡,可以不说话,也可以临时炮制规则,还可以顾左右而言他,却不能否认显而易见的事实和推论,尤其是对外谈判时候,羌王的言行,代表着所有羌人的诚信和脸面。
敢不敢挑衅属于主观判断,不算睁着眼睛说瞎话。
“追杀飞军的是凉州羌人,”鱼不智耐性没留非好,索性直接把话挑明,“凉州羌追杀失败,向高原羌求援,这才是高原羌出手追杀飞军的原因。”
“的确也有这种可能。”留非没有否认,因为这本就是事实。
鱼不智平静道:“偷没偷羊,都不会改变高原羌参与对飞军的追杀行为。”
留非沉默。
他依然可以用“不好说”回应,但那样除了激怒鱼不智,对解决问题没任何帮助。考虑到鱼不智动辄翻脸的脾性,留非不愿冒险,羌王是羌人最高领袖,他跟鱼不智谈崩,便再无挽回的可能,协商大门也将彻底关闭。心有顾忌,加之受身份所累,好多重话狠话不便讲,饱受掣肘,感觉别扭。
唱黑脸的煎忘,没怎么发挥便激怒了鱼不智,逼得羌王亲自出来对线。留非下意识地望向鱼不智,一个念头在脑海中闪过:该不会是鱼不智故意借题发挥让煎忘出局,逼自己提前出马?
鱼不智继续开炮。
“是羌人先对飞军开战。”
“无论在凉州,还是在高原,皆是如此。”
“先撩者贱,打死无怨。”
“疏不间亲,凉州羌请高原羌帮忙,高原羌不能不答应,他们的加入,让飞军付出更加惨重的代价,若非如此,飞军剩那几百人本可回逐鹿领……我不会因为高原羌帮凉州羌追杀我的部下,就指责他们趁火打劫,可他们既然参战,便是逐鹿领的敌人,对待敌人,逐鹿领的态度向来杀之后快……沙场交锋,各凭本事,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高原羌阵亡多少人,还有参狼羌的覆灭,怪不到逐鹿领头上……”
留非脸色越来越难看。
由于先前承认鱼不智抛出的汉羌同源说,羌人不好再拿入侵说三道四。想解决飞地问题,要么从道义道理着手,要么两边摆开架势斗个你死我活。
现在是讲道理时间,然而羌人占不住理。
不是留非无能,这件事前因后果很清楚,羌王又不好赖皮,全盘被动。
梳理一下事态发展脉络。
1、逐鹿领与羌人恩怨,从凉州羌追杀飞军开始,不是逐鹿军冒犯羌人,凉州羌奉凉州军命令行事,不问青红皂白当打手,活脱脱就一狗腿子形象。
2、飞军突然改道翻越祁连山,凉州羌穷追不舍,缠战中两军损失惨重,凉州羌向高原羌求助,高原羌出于同族之谊悍然拔刀。这个环节,同样是高原羌率先发难,飞军不得不应战。
3、逐鹿领援军至,杀退追兵,见飞军被打残,一怒之下拔羌狼羌营地,此乃人之常情,结合前两环节,留非自个都不好意思指责鱼不智做得过分。只是鱼不智是诸侯,营救行动又得益州府首肯,阴差阳错下拿下高原飞地,飞军的遭遇让鱼不智动了真火,决定死守飞地。此环节似有意气用事嫌疑,可鉴于鱼不智是【拓土英杰】,有守土之职,逐鹿军无法让步,情理讲得通。
4、飞地保卫战。战斗很惨烈,但从责任划分角度看,该环节最为简单,两边都有不得不打的理由,谈不上对错,也就没什么好讲,大家各凭实力。
5、高原羌第二次联合进逼,也就是现阶段。羌人为了族群荣誉和尊严,同时不排除个别人为了自身前途(下任羌王宝座),誓言将汉人驱逐出高原,这没错。但逐鹿领仍有守土之责,还因为与益州府的舆论战,鱼不智国之贤良形象愈发明朗,背的道义枷锁也愈发沉重,逐鹿领仍没法退,也没错。
梳理清楚脉络后,高原羌根本没办法从道义角度对逐鹿领发难。
结合冲突前后脉络,从逐鹿领角度,大可认为是高原羌再次仗势欺人,以逐鹿领一惯作风和傲骨,反应呼之欲出:必须跟他丫的死磕!
“因贵军到来,很多部落承受了巨大损失,那些战死的儿郎,损失的牛羊,还有因战事耽误的生产,逐鹿领是不是该给我们个交待?”留非说,道理讲不过,他只能转移阵地,
“这是要算损失,谈赔偿?”
“嗯。”留非忽地激动起来,死了那么多族人,还有财产损失,想来点头以让逐鹿领赔得裤子都不剩,逐鹿领倒是给不给?不给,乖乖滚出高原!给,不妨先狠赚一笔,过段时间再找借口发难,岂不美哉!
鱼不智冷笑:“算就算!”
几分钟后,帐中羌人一个个脸都绿了。
命多少钱一条?
别扯什么生命无价,可以算!
羌人全民皆兵,不领军饷,所以不是军人,按平民算。一个壮劳力一年劳作能赚多少?可以折成牛羊,再按牛羊市价,得出羌人一年劳作价值。公平吧?公平!至少羌王和族长们都认为很公平。羌王这边夸大了伤亡数字,折算出来的总损失相当可观,所以大家很是开心了一阵。
鱼不智不动声色,开始算逐鹿领的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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