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阅音回看罗南,颇是不解。后者半侧过身,好像是和她街边聊天的样子,等那个头回见到的陌生中年男快要跨上路牙子,突然对何阅音笑了下。
便在这有些促狭的笑容里,陌生中年男一脚踩空,脱口的香草芬芳中,整个人被沉重的木条箱子带得往前栽。
旁边罗南及时伸手,拽住了他,但那个木条箱子就没那么幸运了,从他肩头重砸在地上,半边木条折断不说,包装也有一角破开,不规则真空包裹的异形长条突出一截,在微湿的地表上划出闷哑的声响。
“小心小心。”罗南标准的少年公鸭嗓,比他的实际年龄听上去还小一截。
此时,他好像刚发现里面是什么东西,发出一声羡慕式的感叹,带着这个年龄应有的稚气:
“这一大包……火腿吗?”
“嗯嗯,火腿。”
陌生中年男有些慌张,忙收拾包裹,或许是罗南表现得太无害,他眼神就一直往白领打扮的何阅音那边瞄,还有意遮挡她的视线。
偏偏何阅音轻声问了句:“要帮忙吗?”
“啊,不用,我抬得动。”
“请问,这种‘火腿’哪有卖?”
“呃,这是亲戚邮给我的……”
“什么牌子的啊?”罗南好奇地拽起“火腿”真空包装一角。
“没牌子,他自己做的!”
陌生中年男几乎是从罗南手中硬夺回了那“火腿”,胡乱塞回半塌的木条箱里,嘴里下意识又说了句“谢谢”,也不管会不会蹭脏衣服,吃力抱起变形的木条箱,艰难地往不远处的住宅楼挪过去。
等那人去远了,罗南却是抬起右手,亮出指缝里夹着的鼓囊囊的密封袋:
“他把‘调料包’忘了。”
何阅音接过那个袋子,在鼻端轻嗅,也许还动用了一些随身的检测仪器,就算袋子不透明,也分辨出来里面的主要成分:
“石粉虫壳粉末。”
“明星产品啊。”
6月份瑞雯在夏城直播时,打掉了一个游民走私线路,其主打产品就是这个,当时还包括危险性更高的石粉虫卵。
为此,龙七专门做过现场科普。
罗南拿回了密封袋,掂量一下:“不是卵,所以,直播也算有点儿效果?”
因为这条走私线路,“洄行”负责人文慧兰专程到夏城做公关,后面还坑掉了一个颇有体量的分销商。要说这应该是近段时间夏城着重打击的对象,结果事隔两个月,一个中年社畜,在家门口的物流驿站就拿到了手。
“那条‘火腿’应该是新鲜的‘畸变血食’,这大叔自己并没有频繁食用的表征,家里头三个孩子倒是一个没漏掉……果然,这种‘强身粉’和‘聪明药’,堵是堵不住的。”
罗南抛了抛袋子,很是平静,因为对有关情况早有所见。
其实也不是他预知什么,而是文慧兰上次到夏城公关,大家讨论的时候,已经说得很清楚了。
虽然来源极是荒唐。
“进化配方……荒野十日的游戏攻略。”罗南拎着密封袋一角,微幅晃动,又抬头往旁边居民楼上看:“他三个孩子,有两个成功进入了梦境游戏,应该算是有一定天赋吧。不过这种天赋,是天生带来的,还是‘强身粉’和‘聪明药’催化的,我一时也看不太清楚。”
街头随意碰到的一个陌生人,就洞彻其家庭情况——罗南能做到这点,何阅音丝毫不意外。
这才是“在世神明”应有的手段。
何阅音顺着罗南的视线往那边看,这样的距离下,单凭听觉,辅以视觉,她也能捕捉到那位陌生中年男进了哪栋楼,进了哪个房间,并有其他层面的一些判断。
只是她暂时保持着静默,因为她知道,罗南还有话没说完。
“人们获得的信息总是受污染的,要么就是在传播的途中,要么就是在自己的大脑内。”罗南声音轻柔平和,“像这一位,他和他的家庭,应该就是将‘梦境游戏’和‘荒野十日’游戏里的‘进化配方’搅在了一起,大约是觉得这样更好更全面……”
其实如果认真看过罗南和瑞雯那一系列直播,尤其是在“杂货轮”上那期,就应该知道:
罗南,这位“梦境游戏”的发明和支配者,对“荒野十日”游戏里的所谓“进化配方”是抱有非常负面评价的。
偏偏那场直播的相关内容,面向的只是里世界。
再说了,人的脑子里哪有那么多“因为所以”“只要就”?
“好吧,大家能够相信做梦之后学会的呼吸法,当然也能够相信游戏时候得到的健身配方。”
说着,罗南松手,“调料包”自由落体,趴在路缘石边缘。
罗南随即举步前行,何阅音仍跟在他身边。
没过多久,刚刚上楼的中年社畜已经用百米冲刺的速度,碰到了刚刚摔箱子的地方,朝地面猛打灯光……几秒钟后,他如释重负的长长吁气声,几十米开外的罗南与何阅音听得清清楚楚。
二人都没有回头,罗南仍保持着轻柔的调子:“上次在巅峰会议上,我其实是办了蠢事,最起码是选错了切口。”
“哦?”
“我是不是紧揪着‘畸变’不放来着?”
“听说是。”
“看吧,‘畸变治理’这档子事儿,麻烦就麻烦在这里。物质的、身体上的治理好说,精神和认知,包括审美,想纠正可太难了。而且……何者为‘正’呢?”
还是那句话:也许大家都很正常的时候,出于天然的排斥心理,会对畸变污染严防死守,可当畸变感染者、脏人已经占据了相当比例之后,心防就会迅速崩溃。李维那家伙,疑似就在玩这一套,建构人们的心理堤防,再一次又一次地敲崩掉,渐渐扭曲人类的认知,为以后的仪式做准备。
罗南没有提李维,只是在描述当前情况:“哪怕是认知相对保守的东亚区域,大家对‘脏人’,或者是变成‘脏人’的可能性,也不像之前那么畏如蛇蝎。因为与其担忧这个,不如想想怎么才能在疯狂内卷的环境中,为自己、为后代争得生存资料,又怎么才能在权限社会持续挤压的上升通道中抢占先机。
“卷赢了,付出的代价可能还有弥补的机会,畸变物产就是他们最经济的选择,没有之一;
“不想卷,就不断被推向回收层、远郊、卫星城,接触畸变物产的机会反而在逐步增大,而且是连粗加工都没有的原生态……夏城可能好一点,但说不定还有很多人埋怨不给他们机会。”
说到这儿,罗南又回头去看何阅音:“我说这话,是不是有点儿像文慧兰?”
何阅音扬眉。
“啊,我差点忘了,她上次过来的时候,阅音姐你不在。”罗南咧嘴一笑,“说来惭愧,当初她过来,为‘洄行’解释的那番‘歪理’,我到现在都不好辩驳。问题就在那里,有什么好辩的?”
何阅音终于回应:“问题是用来解决,而不是用来辩论的。”
“对。不过‘畸变’这个问题,发展到现在,已经不完全是技术性的,而是拓展到这个原生文明社会的方方面面。它是问题,但也是资源,绕不开的。强行在这上面用力,势不两立、不共戴天那种,只会是硬碰硬,事倍功半,甚至会站在大部分人的对立面……阅音姐,你以为呢?”
何阅音想开口,却顿了顿,随即又是一笑:“反正这不是去年的罗先生会讲的话。”
“是吧。”
那个用最纯粹技术视角看问题的罗南,那个总想要用一套方案解决世界所有问题的罗南,终于还是在时光长河中吞咽了浊浪、脱去了嫩皮,渐变乃至重构了成了新的模样。
这个世界改变了他,他也要让世界随他一起改变。
“所以,我需要换一个‘赛道’——百年序列是目标,畸变治理是关键,但不代表切口也要在这里。”
说到这儿,罗南站定,又抬起头,扫过回收层乃至更上层,万千住户房间中倔强亮着的灯光。
房间里的人们正以他们的方式活着。
未必是好的选择,甚至不一定是他们自己的选择,只是在拥挤狭窄的世界中,找了一个勉可喘息的体位。
这本来没什么,可是……
“李维大约已经规定了大家的活法和死法,锅也差不多要烧开了。我呢,就想着带着大家往锅外面蹦跶……地球暂时跑不出去,这一丛丛的钢铁森林也不是监狱。哪怕一时出不去,哪怕是在热汤里,会游泳的总比旱鸭子强吧?”
“优化生活方式,拓展生存空间?”
何阅音没有被罗南的“危言耸听”惊到,而是概括总结了罗南过于个人化的表述,随即追随罗南的视线,仰头上看:“用这样的思路去推进‘安夏线’,是很好的,覆盖面也会很广,却怕来不及。”
“又不是让他们去冲锋,变故中保持脑子清醒,遵守基本秩序,就很了不起了……当然,一定要在他们相对熟悉的框架里,大差不差,再做必要的变动。”
罗南扭头看何阅音:“我说过这个,支起框架的话,目前的治理体系、资本力量都很重要,但他们用着不顺手。抱歉,我的意思是,合作起来会很麻烦……‘竹蜻蜓’的话,会不会更好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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