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姐姐既然已经看出了端倪,就不想知道滟儿这般费尽心机请你过来是为了什么吗?”
诺大的寝殿里,空空荡荡,只余我与她,而滟儿的声音,淡淡带笑,有着如同曼佗罗一样的气息。∮衍墨轩∮无广告∮
“你要见我,让人传个话便可,这有何难?”我看着她的如花笑靥,静静开口:“何必非要让暗香遭这个罪。”
她冷淡的笑了下:“东宫上下那么多双眼睛,若是我派人请你,不消片刻,我们所说的每一句话都会传到太子殿下耳中,所以我只能等你主动来看我。可是等了那么多天也等不到,眼下情势又不容我再继续等下去,那么,只有就着暗香的病引了你来,这样方可做得天衣无缝,不叫任何人起疑。”
我看着她,淡淡开口:“她不过还是个孩子,你让她这样遭罪,就不会感到内疚吗?”
滟儿依旧是带着那样淡漠的笑,清冷的开了口:“姐姐,这你可错怪我了。主意是我想的,可却是暗香自己在这霜降的夜里浸了一宿凉水,这才导致的高热不退。我请太医,固然是为了让这东宫上下都知晓她的病,但却是她自己不肯吃太医院的药方,并每每在晚间不盖被子入睡,这才导致的病势反复。她告诉我,这样疏影必定会求你带她入太子府看望她,如此我便能见到你了。”
我怔了片刻,忍不住轻叹道:“她不过还是个十四岁的孩子。”
滟儿笑了笑:“所以我说你是当真心疼疏影,所以她才可以保有真性情吧。”
我看着她,我同父同母的亲生妹妹,只觉得自己竟然从来没有了解过她,曾经熟悉的容颜,现在看来,竟然是那样的陌生。
“那么,你这样费尽心机引了我过来,究竟想要对我说什么?”
过了半晌,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平静无波,所有倦意惆怅都收拾得很好,分毫不露。
她落了笑,静默看我片刻,方开口轻问道:“三殿下离开上京也有十余日了,二姐可知道现如今他到了哪里?”
她的话语虽轻,但我却明显的感觉到其中必然有什么地方不对了,我一眨不眨的看着她的眼睛,开口答道:“关山远阻,书信难托,除了五日前殿下捎信回府报得一声平安,我再没得过他的任何消息,按脚程算,大概应该是到幽州了罢。”
“不,是凉州。” 滟儿微微闭了闭眼,也不去理会我心内的惊怔,径直起身,先行到门前窗下细细看了一遍,确信四下无人了,方回身到床前,在一个隐秘的暗格内取出一摞纸片。
她将纸片递给我,并不出声,漂亮的眼眸中有幽深光影静默流转。
我知她这样的话语与举动必然事出有因,当下也不多问,只毫不迟疑的接过她手中的纸片,细细读了下去。
越往下读,就越是心惊,控制不住的,寒意蔓延。
我将纸片递还给她,她接过,就着火烛将它焚为灰烬,一面轻道:“原本就是为了给姐姐看,滟儿才冒险留到今天的,现如今,总算可以安心了。”
我定定看她,异常冷静的开口问道:“大军在行,起止进程皆属最高军事机密,更遑论纸片上的那些记载,就连最微末的地方也都事无巨细详加笔墨。你是怎么拿到这些的?”
“这便是我为什么不择手段也要引姐姐过来的缘故了。”滟儿漂亮的双眼瞬息不离的看着我,一字一句的开口道:“这纸片上的内容,皆是太子每日必得的情报,我不知道他是通过什么途径获取的,但却知道他无时无刻不在盼着。”
“既是如此机密的东西,他怎么会让你知晓?”我看着她,静然问出了声,视线同样一眨不眨的锁住她漂亮的眼。
“如若他肯不避讳的让我知道,我又何须连见你一面都这样费尽周折?” 滟儿笑了笑:“是有一次他宿在我瑞凰楼的时候,恰有一封这样的急件送上,那种情势之下他都能克制得抽身离去,我便知道这其中必然非比寻常。”
她说得隐晦,我却也非懵懂,自然能明白她的所指。只不做声,听她的声音继续传来。
“后来我上了心,处处留神,他虽把这些纸片藏得隐蔽,却到底是让我找到了。于是我便趁着他入宫理政的时候,或是夜里倦极深睡的时候偷偷翻出这些纸片誊抄,再原封不动的放好。所以姐姐方才看到的并不是原件,只不过内容,却是分毫不差的。”
我心内震动,面上却是极为平静,深深的看着她的眼睛,一个字一个字的问道:“滟儿,你既已嫁入东宫,现在却又告诉我这些,是为了什么?”
她垂眸,半晌之后可有可无的笑了下,却并没有回答我的问题,而是自顾自的说了下去:“太子能得到这些消息,必是在军中安插了耳目,只怕位份还不低。若我偷听到的消息是真,那么就连平乱也只是个幌子,三殿下此行,恐怕凶多吉少,落了里应外合借刀杀人的套。”
我缄默不语,只是深深看她,而她与我对视良久,终是自嘲的笑起:“罢了罢了,看来今日我不把一切向你说清楚,你是不会信我的。二姐,你可还记得我与太子殿下的这场姻缘是从何而起的?”
我不意她会突然问这个,一面回想,一面应道:“听母亲说,你与太子是在去年上元赏灯的时候意外遇上的,彼此一见倾心。”
她笑了起来,似是带着追忆,明明艳丽无双,却总叫人觉得凄楚。
她看着我,声音带着微凉的笑意:“是上元赏灯节没错,可是我遇上的那个人却不是南承冕,而是,三殿下。”
我心内蓦然一震,惊痛交加的看向她,而滟儿似是根本没有察觉到我的神色一般,继续微微笑着,开了口:“我看中一个宫灯,却猜不出它的灯谜,恰好他路过,连思索都不用,轻而易举的就替我赢下那盏令多少人艳羡的宫灯……”
她的声音里带着追忆的恍然,如梦境一样不真实:“我知道他是当朝三殿下,有一次随母亲入宫的时候远远见过,他却不知道我是谁,笑着将宫灯递给我转身便走。那时的我,就如同着了魔一般,也顾不得羞涩礼法,追上前去便同他说‘待殿下来日到我慕容相府,滟儿必然亲自谢过殿下的赠灯之情’。”
我心内痛楚难言,紧紧的闭上了眼睛,她的那一句话,那样含蓄而情意殷殷,无非是为了将自己的身份告知,顾不得礼法羞涩,只是不愿意和他错过。
“后来,父亲大寿,指婚的恩旨也下来了,你不会知道那时的我有多开心,就如同,摘得整个春天的花朵一般……我细细梳妆,换上最美丽的衣裳,在寿席上吹笛献舞,外人皆道慕容小姐才情过人,孝感动天,却不知,我为的,不过是他在座,如此而已。”
从她的叙述之中,我隐约能猜透这事情的起承转折,却仍是下意识的抗拒,不愿意相信,我看着我妹妹皎洁如月却也清冷如月的容颜,微带颤抖的问出了口:“那为什么还会有逃婚一事?”
滟儿笑了起来,让人觉得无尽的凄冷而心怜:“二姐,其实你已经猜到了,只是不愿意相信罢了,就如同当时的我一样。母亲常说,我太心高气傲,这样锋芒毕现的性子,总有一天是要吃亏的,从前我不以为然,现如今,却是不得不信。”
她继续笑着,眼中却是冷漠一片,连恨意都不带分毫,声音亦是平淡得如同再述说他人的故事一般:“父亲的寿宴之上,既是请了三殿下,又如何会遗漏了太子?是我自己作茧自缚,那一曲笛音一段舞,没有打动我爱的人的心,却是引起了东宫的兴致。”
我想起了不久前的中秋赏月宴上,滟儿一身素衣笛音天籁,清冷美丽得如同月中仙子,而她刻意而为之的那场表演我虽然未能亲眼看到,却不难想象,该是何等的惊尘绝艳。
微微闭上眼,怪不得那一曲“惊鸿”她吹奏得那么好,百转千折,耗尽心血的苦练也是为了他吗?
“我不知道南承冕是怎么跟父亲母亲说的,我只记得母亲那时的眼泪与哀求,我慕容家虽然势大,却毕竟是臣子,这些王孙贵胄,得罪不起。纵然有皇上赐婚做借口,可毕竟驳了太子的意,日后境遇如何自然可想而知。”
滟儿转目看我,微微一笑:“所以,既然婚旨上并未言明是将哪一位慕容小姐指婚给三殿下,不若就由姐姐嫁入王府,我入东宫,两全其美。”
我看着她,克制住心内蔓延的寒意,问了出声:“母亲是这样同你说的?而你也同意了?”
滟儿摇了摇头:“太子的旨意压在那里,父亲母亲亦是无能为力。我还记得那天晚上母亲一直不停的流泪,我知道她亦是心疼我,可是,她对我说,我是慕容家的女儿,就注定了要为家族牺牲。我能理解他们的苦衷和不得已,却没有办法做到一点都不怨恨。”
两行清泪,缓缓滑下了她如玉的面颊,她并不去擦拭,只依旧轻轻开口:“起初,我自然不肯同意,无论母亲怎么说,我只是摇头不依。逼得急了,我甚至推开她夺门而出,母亲只是泪流满面的看着我,却终究没有阻拦。”
我看着她面上的泪水如同断了线的珍珠一般,越来越多,神情却是清冷如昔,心内,有暗沉的疼痛不断翻涌,眼睛也灼热的疼着。
“我在街上不停的跑,心里面唯一的念想就是要去找三殿下。我不知道自己可以凭什么样的身份去找他,找到以后又能如何?可是那时,就是那样不停的跑,不停的跑,一直往三王府的方向。”
滟儿抬起手背,随意的抹了抹泪,声音继续传来,不带心伤,只有说不出的淡漠:“他没有在王府之中,下人告诉我他正在太液湖游船,于是我什么也顾不上,依旧是急急的赶到太液湖畔。”
她忽然转过脸来看我,长长的眼睫上依然带泪,如蝴蝶的翅膀一般翩跹颤动,唇边,却缓缓带上微笑,美得令人窒息。
“那天天色甚好,碧空晴日,风景如画。我一眼便看见了他,画舫之上,他手揽美人的腰肢,畅意笑着。只是那样的风神气度,却与满船的靡乱截然不同,只莫名的让人感觉到冷。那一刻,我忽然就看清了,没有理由,却偏偏莫名的笃定——这个男人,终此一生也不会属于我。”
我看着她,一句话也说不出,只能听她淡淡带笑的嗓音,继续响在一室寂然之中。
“他没有看见我,我也没有再上前,回到府中,我便听任家中安排,与暗香一道,住进了东宫。我心里明白,即便自己当真嫁入三王府,也不过是他无数温柔乡中可有可无的一处,他绝不会分太多心思在我身上。可若是嫁入东宫,至少,南承冕是爱慕我的美色的,至少,我可以为他,做三王妃做不到的事情,就像今天这样。”
我心内冰凉而痛楚,微微闭目,却还是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她看了看我的样子,淡淡笑起:“二姐,你也不用觉得我可怜或是欠了我什么,这都是我自己的选择,就像你说过的,但凡这世间种种,各人皆有各人的缘法,强求不得。更何况,至少太子待我,是很好的,在这一点上,我或许比你来得幸运。”
我暗暗做了几个深呼吸,强自按下种种翻涌的情绪,看着滟儿,声音却不可避免的有些沙哑:“既然你也知道太子待你很好,为什么还要这么做?你还没有放下过去,是不是?”
“是,所以今天我才会用尽心机引你过来让你看这些纸片,因为现在的我,还是没有办法眼睁睁看他出事。”她看了我半晌,淡淡开口:“但是,姐姐,这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往后我不会再做这样的事了。这一次,就当作是我对从前种种,对那些美丽的梦和憧憬的最后祭奠,我也算是,用这样一种方式,来彻底结束对他的痴恋。从此以往,慕容滟只会有东宫太子妃这一个身份。如果有朝一日,东宫与三王府的敌对无可避免,那我也只会站在我夫婿身旁,哪怕是与你们兵刃相见,也在所不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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