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肉涂抹的长街上。
惨白的妖魔将两人团团围住。
李长安和虞眉倚背而立,目光打量群妖。
但第一印象,却不是它们如何妖多势众,如何狰狞凶恶,而是……
凄惨。
道士一眼扫去。
找不出一个身体完整的,每一只妖虫身上都遍布着被啃咬撕扯过的痕迹,肢体残缺、白骨外露、开膛破肚者比比皆是。
也对。
想起那让人毛骨悚然的“巨球”,可想这些妖虫为了摆脱妖潮付出了怎样的代价。
所以眼下才摆出这副围而不攻的架势。
但换而思之。
又是什么让它们宁肯拖着伤残垂死之躯也要拦在自己面前呢?
李长安思绪百转,很快找到关键。
“幻蝶不在这里。”
虞眉心领神会。
“事有蹊跷,放过它们?”
“对,尽快突围。”
虞眉右手拔剑,左手拿出一柄铃刀;李长安则是掏出张“神行符”贴在身上。
妖虫们随之作出应对,包围圈也更加严密。
可以预见,下一刻便将掀起腥风血雨。
然而。
在这剑拔弩张之际。
“咦?”
道士却诧异发现。
在长街前方,在妖虫包围的后头。
行尸走肉般。
蹒跚过来一个熟悉的身影。
…………
来人腰间左右各配长短双刀,腰后悬有短刀,背上还背着一柄长刀。
如此做派的,整个潇水唯有一个人——游侠儿张易。
他显然经历过一场惨烈的搏杀,此刻披头散发、衣衫褴褛、浑身浴血。奇怪的是,怀中用绸缎裹着个物件挂在脖颈,显得累赘。李长安眼尖,认出是个人头,依稀是女子。
仿佛察觉到了李长安的打量。
他转过脸来,神色麻木,双眼无神游移了一阵,目光最后定在了道士脸上。
好似经历了漫长的思考,他深深吐出口气。
“是你啊。”
眼神活泛了些。
慢吞吞摆头,左右扫视了一群围住两人的妖傀。
“50两?倒也值这个价。”
他声音沙哑叫人难以听清,话中内容更是莫名其妙,教场中双方一头雾水,除了李长安。
话语落地。
猛然间。
张易一跃而起,眨眼跨过数丈,突入妖群。
由静到动,迅如雷霆。
左手接连挥斩,似握有无形之刃,在“嘶嘶”裂空声中,前方拦路的妖魔们猝不及防便被斩成碎块。
几乎同一时间。
“走!”
李长安亦是提剑暴起。
虞眉不假思索跟上。
本就伤痕累累的妖虫们,遭遇这突如其来的夹击,哪里应付得过,当即被凿了个对穿。
于是。
道士突出了重围而去,游侠则拦在了群妖当前。
双方没有多余的举动,更没有多余的交谈。
只在错身而过的一刹那。
张易嘴唇微微开阖,可惜声音呢喃散入腥风,听不清晰。
李长安身形微微一顿。
而后沉默无言,飞遁而去。
…………
兔起鹘落。
形势转眼就变。
妖虫们着实不如往常,竟是在变故中混乱作一团。
于是张易尤有空闲,扯下了烂成破絮的外衣,露出原本藏在袖中的左手手臂……不!已经不能称作手臂了。
他手肘以下已然扭曲变形。
手掌变作尖端锋锐的长勾,小臂膨胀变形呈刀状,边缘生有凹凸的锯齿,通体黝黑泛有光泽,像是玄铁打造的螳螂前肢。
这时。
螳螂刀臂又是一挥。
裂空之声再度作响,无形刀刃甩出,在长街的石砖上犁出浅痕,绕出弧形,画了一个大圈,将所有的妖虫与他自己都圈入其中。
妖虫们也终于从混乱中清醒。
书上赘言百十字,但落在现实却不过短短几个呼吸。
道士与虞眉的背影尚且在望,
虫崽子们自然不会坐视两人就此离开。
它们蜂拥向前,试图绕开张易,可没想那一条浅浅的划痕却犹如天堑,又恰似在虚空中建起无形墙壁,横在前方,半步逾越不得。
它们终于意识到:要想追上道士和虞眉,就得先杀了这拦路的游侠儿!
而反观张易。
他已拔刀出鞘,横刃身前。
刀光如雪,映照眉眼。
他声音平静,一字一句:
“此刀长二尺七寸,重一斤八两。百炼成钢,淬火为锋。天宝四年秋,吾斗杀琅琊柳一刀于大江之畔,而后得之。”
话声方落。
突然向前踏步,刀锋势如雷霆。
但见白色虫血喷溅,原本空无一物处,有妖魔浮出身形,踉跄退后,身躯晃了晃,无力倒地。
而这一刀,也彷如发下了号令,妖魔们彷如浪潮一齐涌来。
张易却如礁石,牢牢钉在原地。
尖牙利爪不能让他退后半步,魔法妖术不能让他动容分毫。
他只是沉默着,挥刀,再挥刀,将一个又一个妖魔毙于利刃之下。
可妖魔毕竟是妖魔。
当游侠儿又一次挥刀直取侧方妖魔脖颈,那妖魔的脖颈竟突兀裂开一张巨口。
铿锵一声。
将刀刃死死咬住。
正前方,另一只妖魔则张开爪牙趁机扑来。
张易面不改色,放了刀柄。
一个旋身让开正面扑来的妖魔,动作间,双手已握紧了背后长刀。
拧身顺势挥刀。
刷!
抖开刀光如雪片片飞溅。
头颅高高抛飞中。
“此刀长三尺八寸,重两斤七两……”
张易看也不看身后倒下的无头尸,弓步架刀作枪,面朝群魔,声音不疾不徐:
“长安军器监所出。天宝二年,吾夜宿山村遇乱军劫掠,尽杀之,方得此刃。”
……
肢体横飞,白刃搏杀。
妖魔舍生忘死,游侠半步不退。
前妖授首后妖又至,是长刃碎尽换短刀。
厮杀中。
张易没去数自己杀了多少妖怪,受了多少伤,换了几把刀,又念了几句词。
此时此刻,他的脑海里浮现出许多的画面,或熟悉或陌生,熟悉的有在狸儿楼下的惊鸿一瞥,从此魂牵梦绕;陌生的有在山林与旷野,与无数的妖怪、恶鬼、武士、僧道搏杀,战而胜之,吃掉败者的尸体。
两种记忆相互交织,教人分不清自己是谁。
他冷硬的神色渐渐迷离,一如深陷梦魇,一如大梦初醒。
没由来的。
他想起昨日与今日种种。
满怀雀跃将钗子送给美人,对方也含笑收下,良辰美景,一如书中故事。然而,今晨盛装的美人出门,云鬓上配着的,却不是自己送的簪子。
这也是理所当然的。
三娘子家财万贯,藏室里罗列奇珍,潇水城里最好的簪子在她的妆奁里也份属寒酸。
可为何自己会固执地以为三娘子一定会戴上那只簪子呢?
以至于郁郁寡欢、神魂落魄缺席了今儿的酒神祭。
待他发觉异样,拼命闯入妖丛,找到了三娘子时……
张易挥出刀刃,在刀口断裂之前,斩下了身前妖怪的脑袋,干净利落,一如之前亲手斩下三娘子的头颅。
而后举目四顾。
伏尸遍地。
已然再无敌手上前。
他神情恍惚丢下了手中断刀,却又察觉裤腿一紧。
低头瞧去。
呵。
原来还有只漏网之余。
鸟嘴人身,四肢尽无,从腰部被拦腰斩断,拖着白色的肠子,徒劳用鸟喙拉扯着张易的裤脚。
张易正要拾起断刀了结了它,可已化作镰刃的左手却自个儿挥了下去,刨开了妖怪的胸膛,勾出了它的心脏,送到了自己嘴边。
游侠儿自然而然地张开了嘴。
可咬下那一刻。
神思蓦然清明。
他急忙丢开心脏,脸上变化出难以言喻的神色,又凝望着自己的左手,不知不觉间,妖化已从手肘蔓延到肩膀,如今整条左臂都变成了螳螂状的刀臂。
再稍作检查。
原来,除却握刀的右手,四肢已尽为虫躯。
“是时候了。”
他对自己说道。
而后坐下来。
坐在肉泥与残尸之间。
先是举起刀臂斩下了双腿,再用右手捏住左肩,硬生生扯下刀臂,弃之于地。
冷汗直冒,青筋暴起。
哆嗦了好一阵。
才用仅存的右手摸索入怀里,掏出一个巴掌长的短刀,形制粗陋,似乡野孩童的玩具。
然而,当他用牙扯下刀鞘,露出的却是货真价实的开锋利刃。
“此刀长七寸,桑木作柄,生铁为刃,是吾孩提时,由……”
他将刀尖倒转对准心口,努力思索,却怎么也想不起来是谁送给自己的。
抬头。
看了看昏惨而肮脏的城市。
许久。
“算了,记不得了。”
没柄而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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