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士杰哆哆嗦嗦的把手缩回来,战战兢兢地问道:“我来时……他们说这里邪门,是你吗……”
老丈母娘血肉模糊的脸,叫人不敢多看,她带着哭声,点了点头,道:“你随我来。”
杨士杰哪里敢呐!恐惧的跪坐在地,不敢轻举妄动,老丈母娘明白了,说道:“你不要怕我,我不会害你。”
她也觉得自己这副样子的确吓人,于是侧过身去,以勉强称得上半完整的一半身躯对着杨士杰。
“老丈娘,您说的冤是什么意思,是说我老丈人他、他打杀你吗……”杨士杰一向利落的脆皮子忽然变得不好用,磕磕巴巴的一句话也说不完整。
庆幸是自己的老丈母娘,生前就待自己很好,死后也不加害。
她闻言难过的哭了起来,哭声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惊悚,闻之令人毛骨悚然。她经常在夜里独自哭泣,自从死后再也没有人和她说过话,也没有人问过她心里的委屈。
她昼夜盼望着女儿和女婿能回来故地探亲,只要回来就一定会从旁人口中闻听自己的死讯,她就好把早就想说的话都告诉他们。
“儿啊,我虽然不是你的亲娘,但我的亲生女儿嫁给了你,她真心爱你,你也真心爱她,看见你们小两口恩爱幸福,我早已经把你当作亲生的一样对你好,你是知道的吧。”
杨士杰连连应下,大恩不敢忘,忙道:“不是亲娘胜似亲娘,我也把您当做亲娘一样孝敬,奈何……可惜啊!我这次回来就是想接您二老去享福的啊!”
在他们远处房顶上看热闹的清幽梦,轻蔑地冷笑,别过脸去懒得继续看下去——油腔滑调,分明是被催促逼着回来探亲,此刻却变成了特地来接他们去享福了。
而林苏青帮忙解释道:“生死攸关的时刻,多说些好听的话总没有坏处。”
清幽梦不屑,冷漠而道:“假意换真情,这就是凡人的生存之道么?”
“每个人都会遇到一片真心换来对方虚情假意的时候,算是凡人之间你来我往的交际方式吧。况且,我觉得他对他的老丈母娘并非全都是虚情假意。”
“真假掺半其本质也是欺骗。”
“何必锱铢计较呢。”
“哼。”清幽梦很是不屑,在她的眼里,一是一,二是二,非黑即白,非真即假。她只认同纯粹的完整的真实。
这时,杨士杰的老丈母娘哭罢了,她抬袖子擦了擦脸,尽管整个脑袋有半个已经被锤烂,整张脸仅剩下的一小半也看不出模样,长发掩盖之下几乎是一堆腐骨烂肉,她还是很在意自己的仪态。
“老丈娘,还记得我和阿珠刚成亲那会儿,吃穿用度都是您在暗中偷偷的接济我们,您的大恩大德,士杰一直牢记在心,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士杰从未忘怀。您如果有什么委屈您不妨告诉士杰。您若有冤屈,士杰也一定尽能力之所能帮您伸冤。”
一番话发自肺腑,诚诚恳恳。除了小命不能丢,其他什么都可以。
“你说的话当真吗?”老丈母娘忽然转过脸的问他,阴瘆瘆的吓了他一大跳。
“当然是真的!”杨士杰一口应下,话已出口想了想他还有所保留,不禁咽了咽口水,为自己鼓起勇气道:“实不相瞒,老丈娘,除了士杰的小命,别的您说什么士杰都答应您。”
“你还有媳妇和孩子要养活,我要你的小命做什么。我不要你的小命。”
他顿时松了一口气,一大口气,整个人都放松了下来。方才害怕得冒了一身汗,此时才感觉到有夜风,此时才感觉到夜里的风吹来,后背这么冷。
“儿啊,这里你也别呆了,你听我说。”老丈母娘想拉着他的手说,可是刚一转身就吓得他浑身一抖。
于是她干脆侧过身去,对着空气说道:“就在那边。”她背着身抬手指着一个方向,尖锐而弯曲的指甲在夜色之中像老树上倒挂的藤蔓似的。
“那边有一棵树,我在树的根部绑了一根细棉绳,就是缝衣服的那样的细绳,很细,黑色的,不大好找,你现在就去找,仔细找。那棵树底下,我埋了一袋银子,是从你的老丈人那里偷来的。你这就去把它挖出来,立刻就走吧,别再回来了。去,现在就去。”
“银子?”杨士杰一愣,理不清楚头绪,但是脑子下意识的问道,“那您呢?”
“啊?”她苦涩的笑了笑,低头看着自己的脚,已经不算是脚了,已经悬了十几年没有着地了,她都快忘记踩在地上是什么感觉了。
“我之所以还留在这里,我的心愿就是等你们回来挖走那袋银子。如今你回来了,银子也可以挖走了。我的心愿就了了,我还留在这里做什么呢。”
“老丈娘……”
“你们以前日子苦,苦得揭不开锅,干旱时连一口水都喝不上。为娘的哪愿让自己的孩子受苦哇,我看你穿得挺板正的,现在日子过得好些了吧?”她想再看看他,看看他就好像看见自己的女儿那样。女儿这趟没有跟他一起回来,实是遗憾了。
“托您关照,现在日子过得还行,做了点小本生意,虽然算不上大富大贵,但也能自足。哦对了,阿珠她有孕在身,因此没有让她长途跋涉。等士杰回去了,带她去祭您。”
“别了别了。”她连连摆手,还是没有扭过头去看他,“都有孕在身了,你还带她去荒郊野外做什么,万一沾惹些不干净的东西。”她还像活着时候那样关心他们,然而现在,她自己也是自己口中嫌弃的那不干净的东西了。
她道:“祭不祭的吧,我也没所谓。这十几年来也没受过谁的祭拜。你回去之后,别直接见她,你得拿些艾草煮水,沐浴更衣之后再见她知道吗?毕竟有孕在身,你长途跋涉万一惹上什么带回去了,这些脏东西对她不利。何况……你今日见了我,难免也沾上一些晦气,对你俩都不好。你又说你们在做生意,最沾不得晦气……”
还以为她会和以前一样,一唠叨起来就絮絮叨叨的停不下来,然而她只说到了这里就沉默了。
过了一会儿,她听到了鸡叫,于是催促道:“你快趁着没有人看见你,赶紧去把银子挖了,赶紧走。赶紧去!去!现在就去!”
“诶!”杨士杰连滚带爬的起来,往她方才所指的方向而去,那是一处荒坡,以前是老丈人家的后院,只可惜荒废数十年了,草都已经齐肩膀深了。
看着他去了,兜来兜去,转来转去,终于弯下腰,紧接着挥着手,手里有一根细棉绳,在夜色里是看不见的,但她知道他找到了。
看着他弯下腰拼力的挖,深草淹没了他的身影,她觉得他们日子越过越好就是好的。
她便不想留了。
“大娘,借一步说话。”忽然有个陌生的声音在远处叫她,声音来自房子那边。她望了望被深草淹没几乎看不见身影的女婿,他没有听见,只有她自己听见了。
“诶。”她应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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