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兰玉欢于自己而言是什么?
李栖梧从未想过这个问题。
或者说她曾自以为比谁都清楚这个问题。
她是蜀郡的阴雨,是山野的清明,是抚燥熨急的风,是梳头挽发的手,她是浓墨重彩的宫闱里空白的那一块,亦是疲惫空虚的灵台里填满的那一块。
可怕的是,当她想要握住贺兰玉欢的手,却措手不及抑或犹豫不决地抓住她的衣袂时,她才发现自个儿同贺兰玉欢的关联有多么薄弱。
贺兰玉欢的眉目如云似雾,笑意时有又时无,贺兰玉欢的衣衫笼月照水,熏香时远又时近,贺兰玉欢的步履清风浮月,她向她走来,却仿佛在离去。
可她怎能让她离去?!
院儿里随着李长延进来的奴仆跪得齐齐整整,缄默的双肩里担着沉沉的讳莫如深,偌大的宫室静得出奇,仿佛能听见年少的天子因惊诧羞恼而渐渐加重的呼吸声,李长延盯着李栖梧因用力攥住而发白的指节,才喊了一声“皇……”便住了嘴。
他欢喜皇叔,更欢喜娘亲,但真正将皇叔和娘亲二人拎出来搁在众目睽睽的中央,他仍旧生出了难堪。这样的难堪来得理所应当,好似年岁渐长一样避无可避。
他转头看身边的徐之辅,徐之辅圆滑的背弯得更低了,撇着眉头仿佛一只耳聋目瞎的千年龟,偶然咳嗽一两声,撩了一把空气里绷紧将断的弦。
李长延不知所措地挪挪脚,想要上前,又硬生生止了步子,负在身后的指头抠着指甲,怯生生喊了一声:“皇叔……”
从前他每有困境,唤一声皇叔那人便含笑御马而来。而此刻,他的皇叔却半分眼光也吝惜给他,她的喉头缓慢地咽了下去,望着贺兰玉欢的双眸眯了一眯,右手却仍未打算放开。
贺兰玉欢侧脸望她,微蹙的眉头里有山有水,却在渐渐漫上的酒意里摇摇欲坠。
徐之辅此刻终是出了声,清了清嗓子打了个千儿,蚊蝇般嗡了声:“太……”
“退下。”李栖梧看着贺兰玉欢的眼睛,清楚她的闪躲和逃避,她顾不得许多,只哑着声开了口。
徐之辅抖了一抖,耷拉着脖颈暗地里将眼光往李长延脸上一抛,瞧见他渐渐张红的耳廓,心里便秃噜了皮,遑论摄政王多大的权势,面前站着的可是普天之下最尊贵的爷,若今日真退下了怎了得?
他思索几番,缩着脖子仍是道:“王爷,这皇上……”
“退下。”李栖梧声音仍旧很小,却比方才又凉了一凉。
徐之辅冷汗又兜了头,若小皇上同摄政王闹起来,自个儿便是一百个脑袋也不禁砍,他咬着舌头恨不能当场自刎,兴许还能博点忠孝的名头。
眼见空气里的霜越凝越重,李长延将握着袍子的手放开,垂下头,转头迈开腿,一言不发便回了宫。
另一头的珠镜殿里却是欢欢喜喜,心情大好的公主殿下尝了七八道翡翠豆腐,终于挑了最香嫩的一碟,赏了数十个金果子下去,心满意足地装进食盒里。伺候梳洗的宫女面面相觑地瞧着她自个儿梳了头,用绊头带子将头发绑了,又摸着下巴指了一个哆哆嗦嗦的宫女换了衣裳。
掌事女官点芍交叠着手眼观鼻鼻观心,心里忍不住叹了一口气。公主殿下要乔装,却如此大张旗鼓,也不晓得这旁人的耳目究竟是掩住了还是招来了。
李归月将衣裳换好,又很是纠结地踟蹰了一阵,熏香要不浓不淡恰恰好,发丝的松紧要有不经意的随性,素面朝天却最好带上那么一点儿布衣荆钗不掩国色的难自弃。
掐着时辰的香灰又断了一截,李归月这才遣散了宫女,自个儿拎着食盒小心谨慎地去了两仪殿。
李归月看准换岗的间隙,连同给太监送饭的宫女儿一齐溜了进去,仍旧是守在看守松懈的木门前,眼见离昨儿上官蓉儿出来的时候还尚有半柱香的时辰,便将食盒搁下,坐到石头上,想了想,又将辫子拆开用指头梳起来。
她瞧着一旁的石块,上头斑斑驳驳地布了一些青苔,右上角有蜗牛正勉力地缓行,眼见它似乎不堪重壳颤颤巍巍的模样,便很有些忍不住地要上手帮它一把。
她的手伸到半空,又缩了回来,勾了勾嘴角忽而笑了,还是顺其自然的好。
她的心此刻湿漉漉的,像青苔上蜗牛留下的痕迹,缓慢得令人心痒,却一寸一寸不回头地往上爬。
她忽然发现在自个儿在与上官蓉儿的对垒中学会了等待,学会了寂寞,也学会了徒劳无功。
就好似她兴致勃勃地准备了一盘顶好吃的翡翠豆腐,却根本没有想过她该如何将这豆腐递到紧闭的木门那头去。
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上官蓉儿对她开了口。
她本不是要吃什么翡翠豆腐,只是不忍她失落,不忍她着急,不忍她在外头像无头苍蝇一样惴惴不安。
上官蓉儿终于有一日,开始对她有了一份足以宣之于口的不忍心。
兴许这世间许多事情果真就是徒劳无功的,但是,这并不代表一无所获。
李归月忽而听见木门那头有轻轻的脚步声,到木门处停下,仿佛赴约一般自然而然,她一怔,而后小心地靠过去,轻唤了一句:“上官?”
那头的人沉默了一会子,忽而抬手轻敲了敲木门,又急匆匆去了。
李归月渐渐皱起眉头,眼见木门底下的缝隙里露出一张叠得小小的纸笺,她迟疑着抽出,将它展开,瞧了一会子,又转头狐疑地看看木门,正要说些什么,却听得外头巡逻的兵将愈来愈近的脚步声,便将纸条敛在袖口,不动声色地回了珠镜殿。
黄昏刚过,夕阳的余晖渐渐隐匿,李归月遣退下人,自个儿披了袍子坐到桌前,捧着新茶思索了一阵,本能地往袖口一探,才想起来自个儿回来便被伺候着换了衣裳,忙嘱咐点芍前去将那纸条寻回来。
点芍去了足足半柱香的时辰,归来时却两手空空,为难道:“主子,点芍细细翻检过了,并无甚么上官大人的字条。”
她见李归月神情有异,便小心道:“主子换衣裳也不知要经多少人的手,怕是……”
两下无人,她同李归月说得明白,这珠镜殿的眼珠子也未必都能全姓了李。
李归月摆摆手:“罢了。”
点芍还欲再言,却见李归月将茶一搁,冷笑道:“那纸条是不是上官蓉儿的,本宫再清楚不过。”
她辨得明上官蓉儿的脚步声,识得出她的薰衣香,甚至连她的呼吸的停顿,她敲门的轻重,都一清二楚,更遑论是极力模仿的字迹。
她的眼光在灯火中明灭了几番,怏怏道:“只是不知本宫这回,又作了哪路的筏子。”
范府里灯火重重,同钟鸣鼎食的权贵之家的煊赫一般,直要烧到天上去。范瑀从回廊穿石而来,风尘仆仆便上了范仪的书房。
范仪负着手,透过开了一小扇的窗棂看外头的星象,那孤月旁边不知几时生了一颗熠熠生辉的星子,隐约透着红光,碍住了皎洁的月芒。
范瑀抬手请了安,顾不得将气儿捋顺了,便道:“两仪殿有了信儿。”
范仪眉头一皱,抬手将窗户合上。
范瑀眼见他踱步至书桌前,方道:“珠镜殿得的消息,公主今日想法子见了上官蓉儿,回来时身上藏了一个字条,瞧着是上官蓉儿的字,却没什么别的,只一句诗。”
范仪抬头看他,范瑀执起一旁的笔,胡乱蘸了两把墨汁,垂手写下七个字——槛外长江空自流。
范仪抚摸着须髯的手停下来,拧住了眉头。
范瑀凝然道:“我不通文墨,向来是个驽钝的,思索几番,仍参不透是何意。若是情辞意趣,却也罢了。”
范仪沉吟一番,接过范瑀手中的笔,左起续题了上半句,并不充足的墨液在宣纸上涩然而止,令字句透出一些凛冽的沧桑来。
范瑀凑近默念道:“阁中帝子今何在?槛外长江空自流。”
阁中帝子今何在——帝子,皇上?
他心里头咯噔一跳,望着范仪若有所思的脸怔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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