片刻间,不知不觉又兜了几个圈子,场中的罗鹤龄和玉爷尽管各自脚下加力,却仍是旗鼓相当,谁也不肯落后半步。
到了这个份儿上,虽然大多数人仍旧看得一头雾水,但那几个懂得“转七星”的却看得目不转睛,心下对两人的身法、步法都是暗自赞叹不已。
因为别看罗鹤龄年龄虽大,但他的步法确异常迅捷。他几乎每一步都是轻轻点地而行,可速度却越走越快,而且转动自如,变化多端,不带一丝燥气。看起来毫不费力,风度翩翩,宛如在林中小径闲散漫步一般。
而实际上,他走的这种步法也确实是大有门道,因为那是一门能与“草上飞”并列,在江湖上赫赫有名的轻功,名为“踏青萍”。
江湖中传说有人练这种轻功能踏着荷叶过池塘,这是神话,但这也确实把部分练功的方法比喻在里面了。荷叶杆轻,脆,只有一点韧性。脚下要很细腻,去找这一丝仅有的韧性,在一根丝上借劲。讲究的就是什么时候感到脚底板会“脸红”,能用脚的肉感把这根丝探测出来,才算上道了。而一旦练到了这个阶段,对敌时倘若想要辗转腾挪,只需跟脚下这根丝一柔和,一星点水花似的,有那么一点弹力,人就弹开了。
只是这门功夫固然绝妙,但练起来也着实不易。近二十年来,除了站桩,罗鹤龄每日清晨都要带着这种“足点荷叶”之意走上十里,才有如今这般的造诣。
另一边,玉爷的步法虽与罗鹤龄完全不同,却也不遑多让。他走的是“稳健”的步子,蹭着地走路,步步还都是一样长度,比尺子量的还准。这说明他的身体已经高度协调,正是在施展那“脚踏水旋”的功夫。
可别看玉爷当初和童山河较腿时脚裂青砖比这个唬人,其实那只是儿戏。因为我纯粹的刚猛之力,并不难练。而如今这种足下力道却是轻着练出来的,就好比走钢丝,脚一用力就摔下去了,但想轻,得更用力才能轻得起来。不是在一个劲上加份量,而是多加上几股劲。走钢丝为控制平衡,得调动全身劲道,敏捷变化,既不能踩实了钢丝,也不能踩虚了,掌握住这个火候,方能练出功夫。
所以这种步法外表看着好像很沉重,但脚下是活的,好处是并不只维持着前后平衡,四面八方都能照顾着,如绊到什么东西,一晃就站稳了,这就是以柔用刚,多股劲的作用。这个柔也不是软化,而是变化。正所谓“去意好似卷地风”,卷地风就是吸着地转,脚下有吸力,一出就踩,吸着地动脚。不仅能随时随意地转向、转劲,同时也能以力破巧,坚如磐石。
其实玉爷能练到这一步也是有独特法门的。当初那位传走桩之法的高人曾说过,走桩不能单走木头的“硬桩”,还得走藤条编桩,甚至再去泥里走。因为只有“软桩子”才能练出多股劲来。
总之,罗鹤龄和玉爷就在这种纵横往来之间,都把各自步法优势都发挥到了极致。
一个是按中有提,提中有按,动作旋转,循环无端,且全无一丝刚劲之气,融融呵呵,纯任自然,无形无象,不偏不倚。
而另一个则是刚柔曲直,纵横环研,闪展伸缩,变化无穷,且轻灵与沉实并举,两足落地无声,却劲力鼓荡,把功力蕴藏在脚下。
所以到目前为止,在列位行家的眼里。场中的罗鹤龄和玉爷,正是各有所长,平分秋色。究竟谁能更盛一筹,也真不太好说。
不过,再高明的旁观者也不如两个当事人自己清楚。
罗鹤龄已经开始暗暗心惊,因为他最得意的便是速度,但没想到几乎已使出全部解数,玉爷却仍能与他保持着同步。而他几次兜着劲儿想把玉爷甩出去也均未能成功。到了现在,随着劲力在俩人的脚步带动下,如滚雪球般地越来越大,他已经隐隐感到快要到劲力失控的临界点了。
这种情况其实是他最担心的。因为他自知年龄大了,加上他的步法之长在于力的“变”字上,顺势时固然占便宜,可控力上比起玉爷就要吃亏了。所以再任由这种状况发展下去,主动权必定旁落。
相反的是,玉爷虽然一开始惊诧于罗鹤龄的速度和变力的技巧,但好歹靠着拼尽全力也支撑下来了。而时间一久,随着兜起的劲力越大,他倒是感到脚下控制感在逐步增强,而罗鹤龄的步子反倒开始显现固涩失控的苗头。
于是他很快便意识到,自己的长处在于力的“稳”字上,像这种情况越严重他就越占便宜。所以他便开始利用体力优势,加大脚下力度,反而有意识地把这种情形往加剧的方向助推,想促使罗鹤龄尽快劲力失衡。
不过,玉爷还是把事情想得简单了,罗鹤龄毕竟是有真本事的前辈高人,一生中交过手的高手更是不计其数,像这种局面又怎会彻底束手无策,坐等局势恶化呢?
说时迟那时快,就在两个人相互搭着手刚要齐齐转向的一刻,骤变突起。
只见罗鹤龄身子忽地往前一迎,竟未顺势转身,反而保持着原有方向,用右脚抢步,一脚迈向了的玉爷两腿之间。
不仅如此,最让人吃惊的是,罗鹤龄身法中的灵便全然消散,这一脚举步呼呼带风,完全走的是刚猛路线。他好似横了心要与玉爷较力,竟势不可挡,强横无比地硬撞过来。
玉爷自是不免一惊,下意识中就想要先避开这一腿,可随即他又马上意识到罗鹤龄大约是到了控力的临界了,这才想趁着彻底脱控之前,用这一脚较力来分高下。
这么一来他马上就转变了心思,不仅没躲,反而又在腿上加了几分力道,直接迎着罗鹤龄硬抗了过去,非要与之争那一脚之地不可。
可哪知道现实的结果却让他大感意外。两腿骤一相交,他便觉一股从未体验过的巨大力道袭来,竟让他生出一种无坚不摧,全然无法抵御之感。
而随着一阵剧震,他的右腿居然毫无阻碍地便被弹飞了。这更让他知道要坏,凭经验,这股力道不仅已经完全碾压了他,而且还远远未尽,马上便会带得他整个身子横飞出去。
说实在的,这一刻,他可真的有些不敢置信。
其实,玉爷对罗鹤龄这一脚有如此威力估计不足,也是情有可原。因为在他想来,罗鹤龄分明已是强弩之末,这一脚纯是不得已为之的破釜沉舟之举。况且他又一向对自己下盘的坚实颇为自信,所以他怎么也不相信以迅捷灵变著称的罗鹤龄,在腿上较力也能胜过自己。
只不过,罗鹤龄这一脚表面虽然看似普通,但其中可是大有讲究的。甚至可以说罗鹤龄一身的武功修为全在这一脚上也并不为过。
首先,内家拳的精粹,练的不是拳招,而是大势。罗鹤龄刚才这一脚的位置并不是随便踩踏的,其本质上是利用变力时的惯性,直取玉爷的中门之位。
内家拳古谱中有歌诀称,“脚踏中门夺地位,就是神手也难防”。这句话的意思就是说中门位置的重要。无论是谁,这个位置一旦被人占据,在防守上便已失去了最有力的位置,不但出招会觉得不好用力,招架起来也会变得顾此失彼。而占据这个方位的敌人却恰恰相反,无论使力还是变招都能得心应手。
其次,罗鹤龄的功夫虽然以迅捷多变著称,但却并非不练硬功。况且内家拳还有所谓“消息全凭后脚蹬”一说,讲究集中全身之力攻击。罗鹤龄这一脚之所以这么大的力量,除了靠抢中门先一步占了“大势所趋”的动态趋势之外,也是依赖了这种特殊的发力方式才做到的。
说白了,这就像是被一张拉满的弓射出的箭一样。罗鹤龄以蹬地的左脚为弓弦,以整个躯干为弓身,最后又以右脚为利箭,集中了全身上下所有能调动的力量,再加以一往无前的气势跨步而出。而玉爷能相抗拒的,却只有仓促间一只右脚的力量。所以说,输也就是一种必然了,倒也并不冤枉。
不过话说回来,虽然罗鹤龄又内家拳的独到之秘,可玉爷家毕竟也是十三代人精研跤术,同时还受到过不少高手的指点,要是再没有几招压箱底的玩意儿,那也不太像话了。
所以,就在罗鹤龄在弹开玉爷右脚,他才刚刚感到胜券在握的一刻,甚至还没等到周围响起叫好声来,这场交锋竟又横生异变。
只见右腿向后甩飞的玉爷,陡然展示出了野兽般的协调敏锐。他凭借还踩在地上的那只左脚作为支点,就势把头一低,腰身一挺,宛如一条跳出河面的大鱼空中甩尾一般,竟把右腿同样地斜划了半个圆圈,结果带得整个身子完全调转了个头,脚前头后地朝着罗鹤龄反腿砸了过来。
这一变故可委实太过匪夷所思了。对手明明被一脚弹开,又怎能倒转身子反攻回来?
罗鹤龄愕然变色中,知道再也避之不及,当机立断下,索性利用身体的惯性继续往前硬闯。于是急切间他又向前生生冲了一大步,这才堪堪避开了玉爷甩回来的右腿。
但脚在前身在后,把脚让过去的罗鹤龄却怎么也避不开玉爷的后背了,他只能眼瞅着玉爷在空中翻了一个身,又将肩头冲着他从上而下地砸了过来。
好个罗鹤龄,关键时刻硬是深吸一口气,再次使出了“后脚蹬”的发力方式,力凝肩头,绷腿弓身,低头前倾,就要与空中坠下的玉爷硬碰硬。按他所想,他占着中门大势,又有前冲之惯性,必然可以借这这股力再把玉爷撞开。
然而,这次偏偏却是他估计错误了。在俩人肩头乍一接触之下,玉爷的肩头竟然突地一扭,就如涂了油的泥鳅般毫不受力地顺着罗鹤龄的肩头一翻而下,让罗鹤龄顶了个空。
而随即,玉爷却紧跟着一肘顶在了罗鹤龄的肋间。结果这攻其不备的一股侧劲,竟直接把罗鹤龄横着给撞了出去,使得他连跨了两大步才勉强收住脚。
不过,玉爷却也无法再控制把他撞飞的那股力道,他被自己右腿牵引着向罗鹤龄的身后甩了出去,最终一个侧身飞摔在了地上,接着又在地上连翻了数个筋斗,这才收住了势头。这一下,摔得他满身都是土,终归还是比罗鹤龄要狼狈得多了。
说实在的,两腿比拚,心中动念,翻身还击,挺身而让,这发生的种种都只是电光火石般的一霎间之事。其实许多观战的人甚至都没有反应过来,最终的结果便已经出来了。
况且,这几下来往招式也太过神奇,谁都没料到罗鹤龄与玉爷最后决胜负时,竟然出手风格彼此对调了。罗鹤龄出招刚猛有力,玉爷反而玩儿起变力的技巧,所以就连那些目不转睛地人也看傻了眼。
一时间,屋子里除了罗鹤龄和玉爷各自的喘息声,竟然陷入了空寂无声的境地之中。直到良久之后,也不知是谁先清醒过来带头喊了一声好,其余的喝彩声才纷纷随之响起,而此时也才显露出观众们的兴奋,跤行和武行已经不分彼此,空前热烈的喝彩声简直如海潮一样连绵不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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