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李文革并缰走在空荡荡没有丝毫人气的统万城里,细封敏达百感交集。
从被叔叔作为礼物送给拓跋彝殷之后,他就在这座城池中生活作息,却从未见过这样的一座统万城。整座城池静悄悄的,除了偶尔出现一次的巡逻队,看不见半个人影,一座全盛时期可以容纳十几万人的城池,此刻除了不到一千三百人的延川团之外,再也没有半个居民。
李文革已经可以很自如的操控马匹了,作为一个练习骑马不过一年多的冒牌骑手,李文革对自己已经相当满意了。
“你把所有的人都赶出城去,到底有什么目的?”
细封敏达对李文革的态度一如既往,他可以用尽所能为这个名义上的主人去战斗,却不愿在言辞上对他稍微显示一点敬重。
好在李文革也一如既往地对他的态度毫不在意,这个如今关中名头最响的军阀只是而淡淡笑了笑,轻轻说道:“最后看一眼这座城池吧,以后或许就再也看不到了……”
细封敏达瞳孔一阵收缩,昂起头问道:“对你而言,就算暂时撤出城去,要回来也不当是太远的事情。这一仗拓跋家已经输了,输得再无翻身的机会。这个时候,你说这话,恐怕是口不应心吧?”
李文革摇了摇头:“我们会回来,但不会是回这里了,这是一座本不应存在的城市,他的存在本身就是一个错误,我们这次来,最主要的目的,就是纠正这个错误……”
细封敏达怔了半天,摇了摇头:“不懂……”
李文革自失地一笑:“这原本就是我的想法,没有人会懂!”
细封敏达指着周围的城墙道:“这样的城墙。是我所见过地最坚固的城墙,统万城是一座攻不破的堡垒。无论是谁,得到了这样一座城,都不会轻易舍弃的。我听有学问地人说过。这么坚固的城池,即便在你们汉人的地方,也并不是很多!”
“那又如何?”李文革口气萧索地反问道。
“这座城池将是你争霸天下的资本……”细封敏达几乎脱口道。
“争霸天下?”李文革诧异地转过头看了这个党项人一眼,“我要争霸天下吗?你怎么知道我要争霸天下?”
细封敏达不屑地瞥了他一眼:“在你的地盘上,还有谁不知道这件事吗?现在延州几乎所有人都在议论你会什么时候称王。连军营里面的士兵都在议论的事情,你居然不知道?”
李文革皱起了眉头:“我不知道啊,监军司没有向我汇报过这种事!”
细封敏达“呸”了一声:“这种事情还需要汇报吗?你有没有去看过,魏逊究竟是怎么训练你手下的那些军官的?在你的六韬馆,几乎每有一批学员肄业,他就要做一番训话。明明白白要求这些小伙子向你个人效忠。按照他地说法。是你分给大家土地,是你给士兵们食物,是你给了他们活命和升官财地机会。如果没有了你,这一切就都不存在。他警告每一个人。不要有背叛你的任何举动,甚至连这样的想法都不能有。这些,没有你的授意,难道是他自己自作主张吗?”
李文革大张着嘴,半晌没有合拢……
六韬馆第一期学员入学地时候,是他自己主持的仪式,但是当这批学员肄业的时候,他身在汴梁,自然无法亲自主持。谁晓得按照自己立下的规矩制度为这些学员训话的魏逊会这样做呢?
“他还真拿我当军阀了吗?”李文革忍不住喃喃自语道。
“你不是吗?”细封敏达讥讽地反问道。
面对李文革无比无辜的目光和眼神,细封敏达终于强忍着不耐烦反问道:“你平日里做的那些事情。有哪一件是寻常人做的?练兵也好均田也罢,我虽不懂你们汉人的事,却也知道这都是所谓的大计,延州地百姓,有哪个知道当今的汉人皇帝是谁?又有哪个不知道你李大将军是谁?延州的大小官员,有哪个是汉人的皇帝任命的,没有你的同意和认可。汉人的皇帝能够在延州任命任何一个官吏吗?延州地所有士兵。有哪个是效忠汉人皇帝地?不向你这位大帅宣誓效忠的士兵,魏逊会让他进入你地军队吗?”
李文革摇头苦笑:“竟然如此……我是作茧自缚了……”
细封琳达冷冷哼了一声:“虚伪――”
李文革又是一怔。却听细封敏达道:“不要装作毫不知情的样子,那些六韬馆的学员,在入学之初,你都对他们讲了什么?”
李文革想了半晌,确实想不起来自己对他们讲了什么了,不由得诧异道:“我讲了甚么出格的话么?”
细封敏达鼻孔中哼了一声:“你要他们保卫延州的汉人和他们的土地,你讲军队的荣誉,还有什么军队的使命。你告诉他们,他们之所以加入你的军队,就是因为他们的父母兄弟需要他们来保护,你说了一大堆的废话,都是些谁也听不懂的话。可是整整将近一个时辰,你一句没有讲要他们效忠汉人的朝廷和皇帝,甚至连一个字都没有提到,不要告诉我你是无心的,你可以欺骗我,但不要试图侮辱我的智慧……”
李文革欲哭无泪……
应该说,细封敏达并没有冤枉他,像效忠朝廷效忠皇帝这类话,他确实半个字都没有讲过。
甚至平日里在李彬秦固面前,他都没有说过类似的言语……
只有在汴梁,在郭威面前,他才说过这类应景的话。
李文革现在简直百口莫辩――总不能告诉细封敏达,自己不说这些话,是因为自己压根觉得这些话没必要说吧……
那岂不是更加坐实了自己有造反自立的野心?
天地良心,自己这几年做了这么多的事情,还从没有认真考虑过造反的事情呢……
他艰难地咽了口吐沫。问道:“现在究竟有多少人是这麽想的呢?”
细封敏达仰起头:“我不知道,在延州,最少有一半以上的人是这样认为地;在你的官府里面,恐怕所有的官员都是这样猜测的。至于你地军队里,还需要我说么?”
李文革晃了晃头,喃喃自语道:“怎么会这样?”
细封敏达长出了一口大气,冷然道:“你现在虽然拥有了很广阔的领地,但是你的领地内却没有一座像样的城堡,没有一座能够当做攻守依据的城塞,你的延州也好,庆州也罢,都比不上眼前的这座统万城!这样一座城,你会轻易放弃?”
李文革皱了皱眉。正色道:“关于这个。我可以明白告诉你,眼前的这座统万城,在我的眼睛里确实远远不如延州!”
“哦?”细封敏达斜眼打量了他一阵,明显是不相信。
李文革没有理会他。自顾自说道:“这座城池虽然坚固,但是城池的南面是草原,北面是山峦和河流,山峦地北面则是一望无际地大沙漠,西面是一片大山,没有能够通行的道路。整座城池只有两条路通向别的地方,这两条路都很狭窄,每年都会被生出来的杂草所覆盖。这座城池虽然很大,距离周围地城池之间的距离却过远,芦子关以外。所有的驿站不是毁弃就是干脆已经消失了。没有市镇,没有商路,这样一座城,对我而言能有什么样的价值呢?”
细封敏达大张着嘴,不能置信地反驳道:“可是这座城是数万人都难以攻破的要塞啊……”
“我要要塞有什么用?”李文革皱着眉头反问道,“凡是战斗,必须有目的。或是为了钱。或是为了人口。或是为了土地,这座城池都不具备。他对我而言能有什么用?”
细封敏达被噎住了,半晌方才道:“要知道,你现在是在进行一场战争,未来你还需要面对无数场战争,而战争,需要这样坚固的城防。”
“你说的都对――”李文革点了点头,“只是――我来这里,不是为了进行战争的!”
“什么意思?”细封敏达感觉自己的头开始痛了。
李文革勒住了马缰绳,长出了一口气,扯着嗓子高叫道:“我从不畏惧战争,但是我跨越了那么远地距离,经历了那么多的苦难,不是为了来这个年代打打杀杀的――”
护卫的步兵们诧异地扭过头看自己的最高统帅,李文革毫不在意士兵们那种看怪物一般的目光,自顾自地道:“我能带来知识和文明,我能带来富足和进步,我要做的不是破坏,而是建设――我要让我能够影响到地土地不再贫瘠,我要让我能够影响到地人不再愚昧,这才是我的目地……”
细封敏达目瞪口呆。
李文革沉默了一阵,指着眼前的城墙道:“天下没有不破的城墙,这句话,你应该相信吧?”
“你昨天向我们证明了这一点!”细封敏达点着头道。
李文革笑了:“其实道理就是这样,再坚固的城墙也会被攻破,再高大的朝廷也会被推翻,再强盛的国家也会被灭亡,这些都是轮回,颠仆不灭的轮回,任何人都不要想越的轮回……”
细封敏达不说话了,他开始重新思索这些稀奇古怪外加大逆不道的理论,半晌,他颓然点了点头:“你说得对,就像再强壮的勇士,也会死去……”
李文革笑了:“所以我们不要做无谓的事情,甚么称霸天下,甚么帝王大业,这都是我们汉人当中那些想不开的傻瓜才会惦记的事情。我知道自己做了很多别人以为很是嚣张的事情,我也知道自己做很多别人看来愚蠢顶透甚至不可理喻的事情,没关系,在这里,只要我喜欢,我就可以很投入的做下去,这一点,是我最感激上苍之处……”
细封敏达皱起眉头。他又开始不解了。
李文革淡淡地笑着:“我这一辈子,从未像现在这样酣畅淋漓地活过,虽然艰难,虽然辛苦。却活得很是痛快,说不出地痛快……”
细封敏达思索了半晌,轻轻摇了摇头:“你说了很多,我无法全部明白,但是有一点很明显――你是个蠢材……”
坐在城头之上,狄怀威怔怔看着络绎不绝往来搬运干柴草垛的士兵们,嘴里苦地问沈宸:“秀才,这么好一座城,真的要烧掉?”
沈宸回过头,没有追究这个昔日地同僚如今的下级在称呼上的口误。淡淡点着头道:“既然守不住。烧掉最好!”
“可是城墙是不会被烧掉的……”狄怀威道。
“是啊!”沈宸点点头。
“不拆掉城墙,这城等于白占了!”狄怀威嘟囔道。
“一座被烧光了城池,再高地城墙也不管用……”沈宸淡淡道。
“为何要将城中的人都赶出去?”狄怀威问道,“将他们一道烧死。不是很好么,党项人原本没有多少人丁,少一个便是一个!”
沈宸皱了皱眉头,嘴角动了动道:“我们只有一千人,而且都很疲惫,士兵们需要休息!”
见狄怀威瞪大眼睛看着自己,沈宸苦笑道:“城里没有了人,我们也就没有了敌人,才能够放心休息,在我们睡觉的时候。才不会有仇恨的刀子捅进我们的身子!”
他顿了顿,看着远方道:“况且,那些拓跋家的贵族,都是族中说得上话的头面人物。就是族长,对这些人也必须笼络怀柔,否则他手下的战士就会生出异心……”
“唔――”狄怀威挠着头,这家伙似乎还是没听明白。
沈宸嘴角浮现出一丝冷笑:“三千五百名骑兵的食用本身便已经很可观了。现在加上了上万流离失所的难民。拓跋彝殷地日子,更要过得紧一些了……”
狄怀威眨着眼睛想了半天。突然问道:“若是我,我便暂且不理会这些不相干地人,打仗么,总要先打赢了再说!”
沈宸气结,扭过脸来十分无奈地对狄怀威道:“老狄大哥,你说的一点不错,不过和拓跋彝殷比起来,你实在是个蠢材……”
无定河北岸,一脸晦气的拓跋彝殷策马扬鞭来到河岸上,看着河对岸密密麻麻的族人,脸色铁青地问部属:“船只搜集齐没有?”
一个本族亲随上前应道:“按照约定,不管搜集到多少只船,衙内都会于明日太阳升到头顶之前回到这里,最迟明天下午,就可以渡河了!”
拓跋彝殷焦躁地抿了抿嘴唇,眼睛望向远方,突然间,他地面色大变,原本青的脸此刻竟然缭绕上了几缕黑气来。
那亲随见状,莫名其妙地顺着他的目光看去……
南面,家的方向,升起了十几根黑色的烟柱……
“那是……那是……”这个亲随呆呆望着,口中已然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身边一声巨响,那亲随回望时,却见拓跋彝殷,这个数万平夏部落族众的领袖,党项八部的谟宁令,世袭的定难军节度使,刚刚受到册封不久的陇西郡王,以一个很不雅地姿势摔在了马下,嘴巴和头部深深扎入进了河畔松软的泥土里。
“家主,家主……”
几个亲兵费力地将拓跋彝殷搀着坐了起来,却见这位大族长脸色已经转为灰白,瞳孔有些呆滞,嘴角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血迹……
广顺三年夏六月十五月圆之夜,李文革亲率八路军延川独立团夜渡无定河,在奇迹般地攻破北城瓮城之后,一日之内占据了夏州州治统万城。六月十六、六月十七两天,统万城内近八千人口被强行驱逐出城外,这些失去了牲畜和食物的人沦为难民,徘徊在无定河南岸。
六月十八日,李文革率兵离开了统万城,在离开之前,八路军放了一把大火……
十八日夜,在无定河的南北两岸,无数党项人带着惊惧和绝望的心情见证了那将整个天空都映红了的熊熊火光……
《地理方圆.衡山郡志》:广顺三年六月丙辰,周将李文革克郡治,毙阿罗,掠牛羊粮资无算;因彝殷南归故,焚之而去。戊午,定难军复统万,庚申,乃熄。自赫连筑城、师都割据,为州治垂十甲子,至文革毁。至是政所南迁,乃成大势,金城汤池,旧观不复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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