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刘浩洋第一次见到钟彦宏的父母,老头儿头发全白了,嘴角的法令纹很深,满脸严肃,老太太头发梳得一丝不苟,慈眉善目、和颜悦色的,年纪看起来比自己父母还长一些。刘浩洋觉得钟彦宏无论怎么看都不像他老子或者老娘,不知怎么生出来这么个怪胎的。
刘妈妈是个很热情的人,很主动地和钟彦宏母亲攀谈了起来,两个老太太很快就热络起来。男人们则矜持一点,两个老头都竖着耳朵听自己老伴聊天。
钟彦宏看着两位热络起来的老太太,心情非常好:“难得碰到一起,今天我请客。想吃什么自己点。”
刘浩洋翻了个白眼,充什么大佬,爷今天吃饭本来不要钱。“不用了,我自己买单。”
钟彦宏也不坚持,怕说多了惹得他不高兴,便说:“那就先点吧。”
刘浩洋不搭理他:“爸,还是喝铁观音对吧?”
钟彦宏笑着说:“正好我爸也爱喝铁观音,那就一起来一壶铁观音吧,多了浪费。”
刘浩洋说:“各点各的。别忘了我们只是拼桌而已。”
刘妈妈凑近儿子的耳边,小声地说:“阿浩,咱们是免费的,能给阿路省点就省点,一壶就够了。”刘妈妈显然也是知道于路家的情况的,虽说于路现在已经不在乎这一壶茶钱了,老人的心意还是非常好的。
刘浩洋无奈地看一眼母亲,不再坚持:“那就一壶吧。”
钟彦宏得意地挑了一下眉。
那边两位老太太开始说儿女,刘妈妈指着刘浩洋骄傲地说:“这是我小儿子,大学毕业,现在做警察。”
钟妈妈说:“你家儿子真有出息。我家这个也是老小,从小就调皮捣蛋,不学好,大学念了一期,就跑出去做生意,书死活也不肯念了。被他爸用荆条抽得全都没有一块好的,还是不去,比牛还犟。”
钟父吹胡子瞪眼,重重哼了一声。钟彦宏被母亲说出自己的黑历史,嘿嘿笑了一声,然后去看刘浩洋。刘浩洋依旧面无表情地在菜单上勾画,两个老太太的谈话他当然都听见了,虽然面上不动声色,肚子里腹诽了好多遍。
刘妈妈说:“现在阿宏也不差啊,自己当老板,赚大钱。读书多少不重要,重要的是会赚钱。”这自然是安慰钟妈妈的话,她可是一向以自己上大学的儿子为荣的。
刘浩洋低下头悄悄地翻了个白眼,他妈说读书不重要,那为什么当初也拿着荆条赶着自己去写作业呢。
钟妈妈欣慰地说:“可不是吗,这个迎旭大酒店,就是他和朋友合伙搞的。幸亏阿宏混出个名堂来了,否则真要气死我和他爸。”
“这个酒店是阿宏开的啊,他可真厉害啊,真是有大出息了。”刘妈妈艳羡地对钟妈妈说,然后话题一转,“我家阿浩今年都25了,还不肯找女朋友结婚,真是急死个人,现在我最大的心病就是这个了。”
钟妈妈听到这话,忍不住看了一眼儿子,只见他正凑过去和刘浩洋说什么,眉眼都含了春,当妈的瞬间明白了些什么,她转过头对刘妈妈说:“哎呀呀,你可别说了,我们家阿宏,今年都29了,也还是一个人啊,说不听,我跟他爸愁得头发都白了,但是也没用。儿女大了,打也没力气打了,随他吧。”
刘妈妈瞬间从钟妈妈这里得到了安慰,人家儿子29了都还没结婚,自己儿子才25,似乎还没必要那么着急啊,这么一看,他们又是同一战线上的盟军,对钟妈妈又更友好了些。
这边两个老头也逐渐放松下来了,开始聊喝茶,功夫茶是本地男人与生俱来的技能,从小喝到老,一辈子也不离嘴,说起茶道,那是如数家珍,头头是道。
钟爸爸说:“……上回阿宏给我带回来一盒冻顶乌龙,那可真是好味道,喝完许久都觉得口有余香,回甘悠长,真不错。”
“真的吗?”刘爸爸听得砸吧起嘴来,人年纪大了,别的嗜好没有,就想喝一口好的,多尝尝新鲜。
钟彦宏忙不迭地接过话茬:“刘叔叔,冻顶乌龙是我台湾的朋友送给我的,我那儿还有一盒,回头让浩洋给您捎过去。”
刘浩洋皱眉,好端端的怎么扯到自己身上了,这糖衣炮弹,老头子千万别接啊。但是刘爸爸却说:“是真的吗?多少钱,我买你的。”
钟彦宏笑着说:“说什么钱啊,我跟浩洋是好朋友。再说这是朋友送的,我也是借花献佛,刘叔叔是品茶高手,也不算辱没了这冻顶乌龙了。”
刘爸爸笑得眼睛都睁不开了:“那就太感谢了。”
钟彦宏说:“只要刘叔叔喜欢就好。回头我拿给浩洋就好了。”
刘浩洋暗暗咬牙切齿,为自己老爹碎掉的节操悲愤不已。
一时间茶桌上谈笑风生,气氛异常融洽,别提多和美了。
于路终于抽空出来和刘浩洋父母打招呼,结果发现他们一家子和钟彦宏一家子围桌而坐,和乐融融地喝早茶吃点心,嘴角忍不住抽了抽,这都见上父母了。他走过去和大家打招呼,刘妈妈看着于路高兴得不行,拉着他的手夸了又夸:“你这孩子真有出息,这么快就在这么大的酒店里开了餐馆,以后阿姆可是要经常过来喝茶的哦。”
于路笑眯眯的:“欢迎阿姆和阿伯常来,一律免单。”
刘妈妈说:“那不行,免单我就不来了。”
钟彦宏说:“于老板,现在店里这么大了,该推出贵宾卡和会员卡了。”
“是有这么个打算,现在不是人手还不够,我忙得脑子都快晕了。”于路无奈地笑。
刘妈妈拍拍他的手背:“忙是好事,说明生意好,能赚钱。但是阿路也要注意身体,多休息啊。”
于路微笑着点头:“我知道的,阿姆,我们正在招人呢。大家今天吃到的什么最好吃?”
刘妈妈说:“奶黄包好,又软又香,甜丝丝的。”
刘爸爸口味重,他说:“我爱吃豉汁凤爪,这个够味儿。”
刘浩洋笑着说:“你就说这里头有哪个是你做的吧。”
于路嘿嘿笑:“豉汁凤爪是我做的,别的我都参与了一点。”
刘浩洋竖起拇指说:“行了,出师了,以后要叫于大厨了。”
于路得意地笑了:“那你们慢慢吃啊,我先去厨房忙。”
刘妈妈说:“自己也要记得吃啊。”
“知道的,阿姆。”于路心情很好地进了厨房,早茶第一天开张,客流量还真不少,以后又多了一笔收入来源,很快就能买楼开分店了。
其实于路自打还清债款之后,干劲就不像以前那样足了,好像长久以来都提着一口气,拼命跑到终点,跑完了,那口气就泄了,接下来的目标就开始凌乱起来,没有具体的目标。要不是阿海的推动,他不会这么迅速就把早茶弄起来。一切多亏了阿海,没有他,就没有海霸王,现在自己的债都还清了,以后就是还阿海的债了。于路想到这个新目标,才又重新鼓足了干劲。
月底的时候,阿海问于路:“现在咱们还剩多少钱?”
于路刚去银行存了钱,还记得上头的现金数额:“还有二十七万。”
“你的债已经还清了是不是?”阿海问。
于路点头:“对,这笔钱,就是咱们第一笔积蓄了。”第一次有余钱的感觉真不错,不知为何,于路并不把欠阿海的债当成负担,不知是因为有了海霸王底气足了,还是在心理上把阿海当成了自己人的缘故。
阿海说:“你把明天的本金留出来了没有?”
“留了。”
“这笔钱给我可以吗?”这是阿海第一次开口问于路要钱。
于路有些意外,不过很爽快地答应了:“当然可以。”于路将银行卡拿给他,“密码你知道,你的生日。”
阿海勾起嘴角笑了笑,临时决定的生日,没想到他还当了真:“好。明天我去办点事,店里交给你可以吧?”
于路说:“怎么这么着急,你有事?”
阿海点头:“嗯,有点事。”
于路想问他什么事,但是阿海没有主动告诉他,应该就是不想让他知道的事,便没有追问,然而心里却像有一万只猫爪子在挠,好奇得要死。于路心里猛地闪出一个念头:阿海是已经想起他的过去了,这是要给家里汇款?
想到这里,于路只觉得脑子瞬间被抽成了真空,什么东西都没有。回过神来,第一个念头就是那他什么时候走?不对,如果是汇款的话,那应该是暂时不回去吧。想到这里,于路又稍稍松了口气,他暂时不会走,说明这里还有值得留恋的东西或者——人,于路想到这种可能性,心中有涌起一股略羞涩的情绪。
第二天阿海果然没有上班,一个人出去了,于路留意到,隔壁迎旭酒店的大堂经理似乎也不在,问了一下她的同事,据说是今天休息。于路心中的酸水汩汩往外冒,几乎要把他整个人都淹没掉了。他十分焦躁不安,但是又不敢打电话去问个究竟。
早茶结束后,早点师傅们终于可以休息了,于路从厨房里出来透口气,发现刘浩洋居然坐在前厅里,很是意外:“耗子,你陪你爸妈来喝早茶吗?怎么也不跟我打声招呼。他们人呢?”
刘浩洋懒洋洋地说:“某个人闲得无聊,送他们回家去了。”
于路猜想到那个人是钟彦宏,他在刘浩洋身边坐下来:“是钟老板吗?你们是约好了一起来的?”
刘浩洋撇嘴:“怎么可能!是那个不要脸的路上看见我们,硬是要跟上来的。”
于路笑起来:“你跟钟老板吵架了?”
“你什么时候看我跟他关系好过?”刘浩洋不满地皱起眉头。
于路笑着说:“你们真是一对欢喜冤家。”
刘浩洋如炸毛的猫:“鬼才跟他是一对!我跟他毛线关系都没有。”
于路托着下巴,后知后觉地说:“我明白了,是他在追你,你还没答应?”
刘浩洋看着他,眼神带着一点小哀怨:“你才发现?你以前不是谈过恋爱吗?”
于路看了看四周,压低了声音为难地说:“我没有见过男的和男的谈啊。我一直你们俩在闹别扭。”
刘浩洋做了个鄙视的神色:“你以为我们是西洋镜?还不跟男人和女人一样,喜欢就喜欢了,不喜欢就不喜欢,也会吵架拌嘴,没有什么特别的。”
于路艰难地舔了一下嘴唇,压低了声音问:“我问你啊,怎么样才能知道自己喜欢的是男人呢?”
刘浩洋心头一跳,看着于路,他终于开窍了吗,让他开窍的是谁?他想了一下回答:“看到喜欢的男人就跟看到喜欢的女人一样啊,见不着会想,见着了会开心,恨不得时时刻刻都和他一起,甚至还想跟他有肢体上的接触,尤其是看到他和别人在一起会嫉妒得发狂。”他说完紧紧盯着于路的脸。
于路没注意到刘浩洋的眼神,只是皱着眉头仔细想,确实跟男女谈恋爱一样啊,自己这算吗?见不着了会想,是的;见到了会开心,应该也是,他在就让人觉得安心;恨不得时刻都在一起,好像也是,他不在,自己确实有点像少了什么;至于想跟他有肢体上的接触,这个好像没有。他不由得想了大年初一晚上的那个吻,赶紧摇了摇头,那应该不算吧,那时候他都喝醉了,有酒精的麻痹作用。想到他和别人在一起虽然不至于发狂,但是确实非常嫉妒。这就是喜欢了?是吧?是吧。
刘浩洋看他一会儿皱眉一会儿舒展开来,一会儿又摇头,不知道在想谁,但是刘浩洋知道,那绝对不会是自己,刘浩洋心底涌起一股悲哀:“阿路,你在想什么呢?”
于路猛然回过神来,耳朵根都红了,好像自己的想法赤|裸裸地暴露在了人前一样:“啊,没,没什么!”
刘浩洋微叹了口气,开始严肃起来:“我是来跟你说正事的,可能有阿海家人的情况了,s市那边有人报人口失踪案,时间以及人物形象描绘跟阿海非常接近。”
于路心头一紧:“真的吗?有照片吗?”明明是该高兴的事,但却生出了一股害怕的感觉来,于路觉得自己这样太不正常了。
“有是有,证件照,比较模糊。我看着说不上来是不是。”刘浩洋说。
于路急忙说:“给我看看,你拍了没有?”
刘浩洋拿出手机,调出那张照片,于路抢过去一看,确实是一张模糊的黑白照片,于路用力眨了眨眼,仔细辨认了一番,然后语气不太肯定地说:“我觉得应该不是他。”
刘浩洋说:“这个太模糊了。要不要将阿海的照片拍过去,让对方辨认一下?”
于路深吸了口气,才说:“报人口失踪的是什么人?”
刘浩洋说:“失踪者的妻子。”
于路只觉得脑袋被duang一下撞得掉下去了,在地上咕噜噜转了几个圈,心似乎一下子被掏空了,什么都没剩下,好半天,他才找回知觉,艰难地吞咽了一下唾沫,然后才出声:“这个要去问问阿海才行。”
刘浩洋起身说:“那我去找他。”
于路叫住他:“等等,耗子,今天阿海不在,他有事出去了。要不还是先让我去跟他说吧。”
刘浩洋看着他有些苍白失血的脸,点了点头:“行。我把照片发给你。”
于路木木地点了下头,刘浩洋说:“能找到家人是好事一件啊,应该替他高兴。再说你不是出师了吗,自己也能独当一面了。”
于路点点头,机械地应一声:“是的,没关系的。”
刘浩洋说:“那我先走了,回头打给我。”
“好。”于路进了厨房,站在门口,看着宽敞明亮的厨房,大家有的在做事,有的在聊天,见他进来,聊天的人赶紧去干活了。于路看着里面穿着白色厨师服的十几个人,高矮胖瘦,就是没有一个是阿海高瘦的身材,平时这个时候,他应该在这里忙的,但是今天他不知道去了哪里。
对了,他拿钱是去汇款了吗?看来真是他自己想起来了,那他为什么一直都不说,是因为他对自己真有了感情,不不,肯定是自己多想了,从那以后,他没有再提起过那事,现在他和李欣恬不是走得很近么,说不定是为了李欣恬而留下来的。可是不管如何,要是已经结婚了,可能还有孩子,那就应该回到原来的家里去。幸亏,自己还没有爱上他。没有爱上吗?
于路靠在流理台前,低垂着头,心情十分沮丧,他现在迫切想见到阿海,他能看到他的时间还剩多少,怎么能够浪费?于路想到这里,拿出了手机给阿海打电话:“你在哪儿?什么时候回来?”
阿海的声音比较清冷,但是清冷中透着一丝温柔:“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没事,你办完事早点回来。”于路说着挂断了电话。
阿海看着手里的电话愣了一下,心里有些不安,于路一向是个比较干脆的人,不像今天这样欲言又止,肯定有什么事了,他很想立即回去,但是这边的事一下子办不完,他平时又忙,很少抽得出空来,过两天就是清明了,于路肯定要回去扫墓的,到时候他回去,自己得守着店铺。
于路失魂落魄地在店里守到傍晚,阿海不在,他满腔苦闷的情绪无处着落和发泄,便在心里兀自酝酿。他还没有去细想自己对李欣恬仅仅是吃醋,而对阿海可能有妻子这个事实痛苦得简直要疯掉。他拼命安慰自己,幸好,这一切都没开始,他们俩没有挑破最后一层窗户纸,这样就不会有任何人受到伤害。
阿海终于出现在店里,于路扭头看着他,他穿着格子衬衫、浅色牛仔裤,一身清爽,不像个厨师,倒像个刚出校门的大学生。阿海见到他,冲他微微一笑,于路正在咖喱牛肉,看他这一笑,眼泪差点滚落下来了,他将这归功于咖喱的效果,其实这种咖喱不是特别辣。只有他自己心里最清楚,所有的假设和庆幸都敌不过最真切的事实,他每多看一眼这个男人,他对自己的心意就越清晰明了。
阿海穿上自己的衣服,带上帽子,洗了手,走到于路身边:“还有什么要做,我来吧。”
于路非常勉强地笑了一下,努力将眼眶里的泪水逼回去,吸了下鼻子,朝一旁的菜单努了下嘴,不说话。心里暗暗告诫自己:男人大丈夫,流血不流泪,少给我丢人!
阿海拿过菜单,开始炒菜。阿海站在自己身边,传来锅铲叮叮当当的碰撞声,于路的心一下子静了下来,就仿佛他们一直都是这样的,将来也会是这样的。但是回到现实,于路一下子又不能淡定了,他不敢看阿海,怕自己的情绪失控,只能低着头专注地看菜单和锅里。
阿海只字不提今天去做什么了,于路也不问,两人默契地保持着沉默,一直到晚高峰结束。张易伟得空跑来找阿海请教问题,阿海靠在流理台边,微锁着眉头认真听他说话,不时说两句。
于路则站在灶台边,定定地看着他们,有一股他自己察觉不到的情绪从全身上下所有知名的不知名的角落里奔涌出来,慢慢地,全都汇集到胸腔里,多得几乎要将他的胸膛挤破。于路这才发现,在自己没察觉的时候,感情它自己生长得如此蓬勃葳蕤,深深的依恋,浓浓的不舍,多得快要没顶了。
然而这一切刚刚得以见天日,却又得尘封起来,放进那永不见天日的深井之中。于路决定,这辈子打死也不说出口了。
阿海察觉到于路的视线,扭过头去,与他四目相对,于路慌忙垂下眼帘,赶紧出去了,就像慌不择路的小动物。
今晚上大家都格外好学,来向阿海请教问题的人一个接一个,阿海也难得极有耐心一一解答,等到大家都散去,已经是打烊时间了。
于路和阿海清点好当天的账目,阿海说:“走吧,回去了。”
于路说:“阿海,我有话跟你说。”
阿海停住了:“正好我也有话要说,不急的话,咱们还是回去说吧。”
于路点了点头:“好,回去说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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