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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十四节 亡我乡(三)

    ()    “咕咕、咕咕……”雉娘端着簸箕,抿着嘴儿学着鸡叫,正值酷热的六月,连呼吸起来,都觉得钻进肺里的是丝丝热风。

    李臣淘来的鸡崽刚褪了绒毛,长出硬羽,两公一母,聚在厩棚旁的yīn凉处拿爪子刨着地,想找几条蚯蚓虫虫吃,骡子歪着头,似乎对这些模样儿不同的新伙伴有些好奇。

    “慢些吃,别打架。”洒着碎菜叶和麦麸混成的食料,小媳妇像对娃娃说话似地叮嘱着,公鸡没必要养,准备过些时rì就绑县上卖掉,所以雉娘对那两只命里注定要成为盘中菜肴的鸡禽有些怜悯,洗青菜时总会留点叶子,给它们加餐。

    喂完鸡,炉上的汤药也熬好了,浓稠的黑汁,小尝一口,苦味就在味蕾上蔓延开来,唉,心病总得心来医,每次喂婆婆喝了药,雉娘都坐到炕上,边替老人揉脚,边唠唠叨叨一些最近听来的闲人闲事,比如堂叔和秀玉好上了,章家要三石粟米当礼金;最近天旱,幸亏金牛河有灵xìng,没断流,活了一地庄稼;还有商贩们带来的消息,洛都被烧了,司隶的贵人老爷们都没饭吃,一斗粮得拿金子换呢!人们都夸幽州是福地,刘虞大老爷是福星,乡下人比大官都活得滋润哩……

    老人眯盍着眼,不言不语,雉娘自顾自地说着,窗棂外蝉叫得缠绵,屋里头轻飘着柔柔人语,让人觉得颇为安详。

    不过在外面,氛围就显得严峻了,农家汉子们忧心忡忡,阳头热烈,麦子蔫着苗头,虽下了两场细雨,但总让人觉得莫不是要发旱灾?幸亏州府老爷懂农事,提早划下了道道,不然河上流的村子早建了坝,挡了水流,指不准会为了水源恶斗一场,拿血和命来灌饱庄稼。

    更要不得的是,听闻青州那边遭了大蝗灾,好好的秧苗被啃得个jīng光,还激起了民变!打的是黄巾旗号,几个平rì不体恤百姓的县老爷都被剖胸开膛,挖出血淋淋的心肝被人分着吃了!就连刺史焦和焦大人都骇得一病不起。

    青州又闹起黄巾的事,汉子们倒没在意,毕竟中间隔着翼州,可蝗灾就让所有农人不寒而栗,大热天的都感到骨头发凉,这祸物不比人,展开翅膀飞得如团乌云,密密麻麻的能遮住天,过州越府,随走随吃,不吃得个赤地千里绝不罢口。

    村人自发组织起来,在谷场中堆满了茅草,就怕祸物们吃了青州吃翼州,再过境来糟蹋幽州,如果规模小,夜间点了火堆,蝗虫见了火光就迷了魂,自个朝着火里飞,倒能防范一二。

    还有人拿土石修了神虫庙,供奉香烛,过路的都鞠躬磕头,念叨“去其螟蜇,及其蟊贼,无害我田樨。”之类的说辞,活人给蝗虫建祠堂,拜祖宗似地摆上牌位,不是滑稽,而是深深的恐惧。

    不光村庄,县中也人心浮动,有读书人得知都城被西凉人一把火焚了,连皇dì dū被劫走了,不由得痛哭流涕,直骂朝廷又出了王莽jiān臣。

    “十八镇诸侯哩!咱幽州的公孙大人带了白马队,个个以一挡百,就连那袁家都出了兵马,可怎地救不出天子?”

    “那姓董的不是东西,听说连皇坟都刨了,迟早天打雷劈!”

    朝廷刘家变了天,黄巾攻城略地,旱蝗不断,初平元年的夏天,大大小小的消息搅得乡民坐立不安。

    “***世道。”李臣吐了口浓痰,坐地头嚼着烙饼,他和崔家勉强说是半商半农,也攒下了些许钱财,所以在危难关头能备好渡灾的物什,但万一蝗虫真来了,没收成吃不饱的人活不下去了,学着青州搞民变,大户倒有家兵家将护着,他这小家小业的如何守得住?

    时间就在动荡中一点点流逝,等到了六月底,灾祸还是光临了幽州,不是大旱,不是青州的蝗虫,而是从并州来的白波贼。

    奋武将军公孙瓒讨逆贼还没回,刘虞老爷虽然得民望,但不善兵,一时间抵抗不住,挨着并州的几个郡县都被席卷一空,要么全家老少跟着去当贼,要么丢了脑壳做了野鬼冤魂。

    附近几个富户都带着金银粮食,朝蓟郡跑,这又加深了人们心头的不安,可地里麦子就快熟了,庄稼人怕是怕,可望眼黄灿灿的麦梢,心中就有了牵挂和眷念。

    偶尔有州界逃来的难民打村头过,李臣整rì支着耳朵,捕风捉影地从他们那打听白波贼的动向,看贼人是捞一把就走,还是想趁势掠夺全州。

    为了提前做逃难的准备,他上了几趟县,也不管物价贵,买了几斛米粮,怕惹红眼,拿布盖着,和启年偷偷摸摸运回来,装到地窑里。

    骡车被仔细修缮了遍,还拿铁皮包了车轮轴头,牲灵吃饱喝足,免得到时掉链子。

    住处也从破庙搬到了崔家,和启年打地铺睡堂屋,万一出了事好互相照应。

    “真到逃难的时候,一定要带上秀玉全家啊,人多好照应嘛。”崔启年念叨了几次,李臣一琢磨,也觉得对,光他和崔家老小,势单力薄,如果路途上遇见小队的劫匪乱民,命都保不住。

    章家三个儿子,都是在田地中打熬出身子的壮汉,一起走也是股势力,不怕轻易挨了外人的欺辱。

    “这事到时仔细合计合计,也许天怜见,祸害都来不了咱这。”李臣对崔启年说,“咱家藏了米粮的事千万别对外人说,就算秀玉也不行。”

    “我省得。”赖汉回答,他走南闯北好几年,啥事没见过?荒年灾月的,谁家有吃食,就等于挂了个亮牌牌,招灾祸哩!这种xìng命攸关的事儿他可不会多嘴。

    ……

    在七月中旬的某一天,毒阳头火辣辣地照着大地,响午时分,一整队约三十人的马队由荒寂的官道呼啸而来,践踏得灰土飞扬。

    他们打茂县前经过,路过时稍停了停,县衙的探马事先得了消息,县城早锁闭了城门,十来个差役加两张弓,正紧张不安地在城墙盯着马队的动向。

    所幸对方很快就离开了,县令松了口气,又jǐng觉马队没个旗号,莫不是白波贼的先锋,来打探附近郡县城中的防守力量?

    天老爷,怎么贼兵就深入幽州腹地了?这白波号称十数万大军,别说凭人,就是吐口水也能淹没了这小小的县城。

    越想越心慌,越慌越失了分寸,县老爷惊叫着嚷,“快、快去鲁庄,还有张家堡,贼势浩大,非聚兵不可。”

    这年头,地方大户旺族的私兵,比县城的守备都多,如能聚在一起,也有小一千的兵马,城是守不住的,但逃路时多把刀枪就多条活路。

    李臣是傍晚时得到风声的,有在河边掬水的汉子,远远瞅到了马队的经过,又听临村有人说茂县突然闭着城门,而且不光是县城,鲁庄那边也是如此,不许生人出入。

    大伙议论纷纷,都惶惶不安,有人说,“当年闹黄巾时,也是这番景象啊。”这下子可炸开了锅,老的哭喊小的奔波,草草把能携带的家产一裹,几个村子数百号人跌跌撞撞地朝县上涌去。

    虽说县城的城墙又低又矮,但好歹是个屏障是个心理安慰,能熬得两天,州府点兵派将,救援过来,杀退贼人,人们也不用离了田园,弃了家乡。

    李臣他们也混在其中,他和章家的小子们,人人别把柴刀,把妇孺老人围在中间,崔启年赶着骡车,车上整整齐齐码着并不算多的财货,在混乱的人群中显得井井有条。

    “别走最前头,现在天晚,万一县城那边的守兵见黑压压的人群过来了,误会是乱民直接拿箭shè就惨了。”人们心急,都怕吊到最后,争先恐后地朝前赶,他制止不停给骡子抽鞭的启年,“在队伍稍微靠后的位置最好,有情况能及时反应过来。”

    “茂县也许不会准人进,如果真是白波贼来了,县城比我们这些逃难的要有油水,直接绕城而过,朝东北边走,离蓟郡越近越安全。”

    一路上李臣不停低声地指挥,他心里也怕,但尽量不露声sè,保持着冷静。

    雉娘边照顾着婆婆,边不停回头看,眼中噙着泪,钩子村的轮廓早消失在了浓浓夜sè中。

    “别难过,不管到哪,我都会护着你和婶子的。”李臣低着头,轻声对小媳妇儿说,天黑看不清她的脸sè,只是良久后,雉娘轻言细语地“嗯”了声。

    离茂县只大半里路了,官道的另一端,忽地传来马蹄声,乡民都晓得早前来了白波马贼,片刻间就全乱了起来,个个只恨爹娘少生了两条腿。

    崔章两家的老人都上了车,年青的跟着后跑,雉娘体力弱,喘着粗气,被旁人一挤,差点摔倒。

    “启年,把货扔掉,让雉娘也挤上去。”李臣搀住她,高声喊到,可那赖汉已经慌了神,又人声嘈杂没听见,只顾埋着头朝前赶车,渐渐的,两人落到了队伍末尾。

    人快不过马,听着后面的声响就越来越近了,李臣脸白了白,一跺脚,“你自己先走,我挡阵子。”

    “你就一条命,挡得住多久?”小媳妇咬着小碎牙,紧要关口竟犯了倔,她声音颤抖,“要死,死一块儿。”

    “糊涂,都死了谁来照顾婶子?”李臣骂道,狠狠给了她一巴掌,要把她打醒,再**朝人群中一推,“我独自一人,脱身的机会反而大。”

    望着雉娘捂着脸,在人流拥挤下身不由己地趔趄前行,李臣的心倒定了下来,他整了整衣冠,坐到路中一辆断了轴承,被人遗弃的拖车上,轻轻哼着小调。

    半刻钟的功夫,数十骑人马仿佛从黑暗中跃出来,撕碎夜幕似地驶来,为首的是个颇为魁梧雄伟的大汉,他“咦”了声,挥手之间,马队散开,在离李臣十来米远的地方停下,隐隐呈现半包围的阵势。

    “你是何人?”汉子喝道。

    李臣起身,微笑,装模作样地扫了扫衣襟上的尘土,一副坦然毫不畏缩的模样,慢慢拱手说道,“我特来救将军xìng命的。”

    卖弄口舌之术,要的便是先声夺人,骇人魂魄,且不说昔rìchūn秋战国之际,纵横之徒都是这种调调,哪怕在后世搞营销推销的,也是如此。

    “装神弄鬼。”大汉啐道,私下却jǐng惕了起来,月光黯淡,环目四周了无人踪,一客孤身而至,身后道路上却有着人踩车碾的痕迹,叫人生疑。

    “将军数马来探幽州,实在是豪勇过人的猛士,却小瞧了我茂县人士,今州府援军将至,县上数千将士整兵备马,磨刀擦剑,将军人马疲惫,此时不退,更待何时?”李臣摊手,拉着大旗作虎皮,言语间要让人误以为县城已做好万全准备,设下伏兵,叫对方知难而退。

    而且他还准备了好几个血囊,拿猪肠子做的,盛满鸡血,备着逃难时遇意外,装死用的,如果贼人要杀人泄愤,他就装着有辱使命,没说退敌兵的架势,当场“自裁”给他们看。

    只要对方不特意下马多砍几刀,或者驭着坐骑践踏,那生还的可能xìng挺高。

    贼兵头领瞪着铜铃似的大眼,反复打量着周遭,忽然放声大笑,“看路中脚印,杂乱不堪,沿途散满衣货财物,分明是百姓逃难所致,如你有兵可用,想摆空营吓人,应在荒野林间设置旗帜,隐隐透出,再弄些人语嘈杂之音,倒能真蒙住我。”

    这人相貌粗犷豪迈,却心细得紧,摇着头说,“想必是茂县长官见我等路过,误以为贼兵做乱,惶惶之下乱了心神,倒连累了一干百姓。此等昏庸胆怯的鼠辈,居然还做得了官!”他望着李臣,话语中颇为赞叹,“你倒有几分胆识,临兵不畏不惧,谈吐分明,真真好汉。”

    正当李臣琢磨着对方的话,想分辨出来人的身份,后头却传来女人的惊呼,雉娘居然又返了回来。

    “蠢婆娘,倔到这种地步了!”李臣又气又怜,一时间脑子里转过无数念头,想保得她周全。

    小媳妇儿却愣愣地望着那大汉,“三叔……”她不敢相信似地问。

    汉子也愣住了,借着月光,看清楚雉娘的脸,翻身下马跪拜,“可是嫂子?我奉了大哥的将命,特来接干娘和你的,可回了涿县,却人去屋空,真把益德急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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