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八日的保底第一更。
巨大的四风车，在清风慢慢的转着。
这座耸立在府别业后院的巨型风车，有近丈高，比周围的几个庄的风车都要大上许多。站在风车下，仰起头来看，帽都会掉下来。短短的半年时间，已经成了这间小庄的标志。庄内的男女老少，多以此为荣，外出时也常常挂在嘴边。
四丈多长的风，从高处落到低处，又从低处回到高处，随着风，回绕不休。从二十丈的深井将清冽的地下水提上来。
淙淙的清泉流过府的后花园，又从院墙角落处的出口流淌到庄外的田地，汇入水渠之内。庄外的千余亩水浇地，泰半都是家的产业，无论旱涝，深井地下水始终不绝，只要风车还在转动，就不会有缺水之虞。
彦博五月就到庄这边来了。洛阳城里太热，又闷得慌。有些消息传入耳朵里，平白的生闷气，还不如不听。
前些天天内禅，彦博本来准备起身回洛阳了，后来听说了富弼没动，便叹了一声，仍留在庄。
在那天之后，彦博就越发的疏懒起来，有时候看小桥下的流水就能看上半日。有时候拿着一两本闲书，坐在树荫下，一天也翻不了几页。
今天彦博也是在柳树下看着书。
池荷花已败，莲蓬也采光了，但一片片荷依青翠。坐在池畔，上有树荫遮挡，迎面又有清风徐来，手边还有人端着热茶、凉汤随时等待取用，没有比这样的日更舒适的了。多少酸，一辈所求的也就是一天半日如此闲适的生活。
开国初年，那个始终‘头骨法相非常’却始终做不到宰相，只是死后才得赠官的陶谷，他的章却是极好的。所著的《清异录》也很有些意思。
只是这《清异录》第卷拿在手半天，他也是没翻上两页，完全看不进去。
吕惠卿回京经过洛阳，这个消息昨天彦博就收到了。不用当面看见，就是猜也能猜得到多少人会赶着去奉承。
刚刚过去不久的那一场大战，将旧党最后一威信全都给清除光了。
就是去年司马光、吕公著连番受挫，先后被赶回洛阳，旧党也还是保持着一定的声威，直到辽国入寇的消息传来。
如果大宋败了，新党之前的一切，就会像是建在河滩上的房屋，河水一涨就没了。但这一回却是辽国败了，而且败得很惨。陕西那边，刚刚吞下兴灵全都丢了。河东一开始沾了便宜，最后却输掉了一半本钱，而河北，辽军的主力更是连三关都没能突破，只是在官军反击的时候，捡了便宜，稍稍挽回了一些面。
守则固若金汤，攻则摧城拔寨，新党用了十余年重新建立起来的禁军，让旧党之前的坚持，成了世人口的笑柄。
这一回吕惠卿在立下泼天的功劳后过路回京，当然就让那些离心离德的鼠辈，全都像是看到了缸的白米一样涌了过去。
纵然吕惠卿是立下大功也没能回任西府，但那终究也是新党内部的争锋。
只有没有外敌之后，内部才会打起来。换作是现在的旧党，或许彼此都看不顺眼，在王安石崛起之前，甚至用弹劾互相交流过不知多少回，但在新党的压力下却又不得不合作一处。
一想起吕惠卿那个小人的得意，彦博心里就是一阵烦躁。书当然看不进去。
在树下不知坐了多久，只感觉到阳光已经能够照到了脚上。
突然远处咚的一声响，声音不大，但震的彦博心口就是一跳。
人老了，分外受不得慅扰。他猛地一阵心悸，手紧紧的按着胸口，脸色顿时就变得蜡黄起来。
随侍的小童见状，立刻扶住了彦博，让他慢慢的靠在椅背上，而另一边，一名仆人已经在随身携带的药包内翻找起来。
“快。”彦博指了指腰带上，勉力的小声道：“苏合香丸。”
自从当年在殿上发病，彦博不论到哪里，身边总是带着个药囊让仆人背着。随身也携带了急救用的苏合香丸，现在的情况正好用得上。
这种用白术、青木香、乌犀屑、朱砂、麝香等珍贵药材，用苏合香油及安息香膏合成的药丸。不仅每日服用用来保养，平日里也随身携带，以便随时取用。而且还有种说法，将药丸‘用蜡纸裹一丸如弹大，绯绢袋盛，当心带之，一切邪神不敢近’。
彦博没把药丸戴在胸口，而是放在随身的小腰囊。小童一翻就着，用力捏开了蜡壳，接过后面侍女递过来的一杯热水，化开来，让彦博一口服下。
跟着彦博的除了这个十二三岁的小书童，还有四名侍女，又有两个老成稳重的仆人远远地跟着。他这么一发作，让所有人都慌了手脚，一起聚了过来。有的帮彦博舒胸口，有的则揉着额角，还有的打扇，更有的从便携的冰桶拿出一条手巾来，给彦博敷着额头。
这几位急救的手段做得很熟练，就是每个人手都颤着。若是老相公出了事，他们都没有好下场。
幸好这一次的症状还是很轻微，过了片刻，彦博便缓了过气来，脸色也红润了许多。
睁开眼后，看着身边一群人，便有些不耐烦，挥手道：“都散开，闷得很！”
除了小童，其他人都依言散开。
迎着池塘的凉风喘了几口气，彦博的感觉又好了一些。
心口舒服了，但火气又上来了。
声音传来的方向，正是风车所在的方向。本来这几日彦博就是心浮气躁，只想安安静静度日，但家里的儿倒好，这两天又不知围着风车在捣鼓着什么，差就把他老给惊得发病。
拄起拐杖，彦博就往风车那边走过去。没人敢拦着，只能小心翼翼的扶着他。
穿过一道侧门，一眼就看见及甫在风车前。
彦博当即用力跺了一下拐杖：“你这孽，又在闹什么？！”
及甫奔过来，听见彦博的怒喝，脸色就开始发白，小声的道：“儿正在做实验。”
“实验？”彦博张眼看了一下。
一个四出漏水的木桶，清水淌了满地。木桶的上方插了根极长的管，一直通到风车顶部的小窗口处。
及甫连忙解释道：“就是这一期《自然》里面的实验。孩儿方才试着从高处倒了一杯水，就把铁箍的木桶给撑裂了。”
彦博脸上的火气不见了，皱眉看着还在流着水的木桶，“当真是一杯水倒下来，就压坏了木桶？”
“真的。”及甫头，他指了指风车的顶端，“儿方才就让人在上面倒水，只一杯，便把木桶给撑坏了。”
就在第三期的《自然》，提到过这个实验。只是书没有讲道理说出来，像是考试一样，让考生去想原因。穷书生做不起实验，但及甫能做得起，《自然》上面一干实验，只要手上的条件能满足，及甫都会设法去重新验证一番。
“这是什么道理？”彦博问。
“韩冈曾经在桂窗丛谈说过压力和压强的区别。同样的力道，针能戳破纸张，而手指不行，是因为针尖的压强大。这个也是类似……”
及甫说到后面声音就小了，终究还是有地方说不通。撑坏木桶的力量是哪里来的，这一他解释不了。
“再好好想想。”彦博盯着儿。
及甫想了一阵，试探着用彦博喜欢的话来说：“只要将力气用对地方，虽是四两之力，也能挑动千钧之重。”
“正是这个道理。蝉翼为重，千钧为轻。虽是颠倒，但其实只要放对了地方，不是不成理。”
彦博对儿的兴趣，没有干涉的意思。
彦博看过《自然》，三期都翻过好几遍，其实很多地方都看不懂，尤其是数算的部分太耗神。年纪一大，精力已衰，没有精神去研究什么新学问。但生物、物理和化学的篇章，有意思的地方很多。当做是闲暇时的消遣，开阔眼界，增长见识，他也鼓励儿孙们多看一看，
自家的儿孙不少，但哪个挑出来都是不擅诗书。眼前的这一个也是连封信都不会写，之前牵连了多少人。幸而现在有了个爱好，能钻研下去。说难不难，需要做实验验证的地方，用钱砸也能砸出个响，不比才，花多少钱也买不到自己身上。
如果韩冈日后能将气学扶上官学的位置，自家几个不成器的儿孙，好歹也能凑个热闹，捧场凑趣的事可以做做。
纵然过去有些恩怨，但韩冈既然想将气学发扬光大，就必须将心胸放大，兼收并蓄是免不了的，否则他独力支撑又能支撑多久？光靠关一地的儒生，缺乏足够的声势，想要占据官学的地位，势必比登天还要难上三分。
以韩冈的聪明，相信他能想得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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