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大名府。
月盛夏,热浪滚滚。
炽烈的阳光没有半分遮挡,直直的落到了大地上。
汗水滴到晒得滚烫的路面上,转眼就会消失不见。空气在阳光下晃动着,带着远处的景物都模糊了起来。
大名府城外的东湖上,尚有着一点微风。碧绿的荷铺满了半幅湖面,朵朵白莲亭亭玉立。只是看着,便觉得清凉起来。
可偌大的东湖心,就只有一艘画舫在莲间缓缓行驶。丝竹之声若有若无,在湖面上流淌。而在湖岸边,还有一众军士守卫。纵使汗流浃背,也不敢离开湖堤半步。看到这份阵势,路上本就不多的行人,都是远远的避让开去。
撑着画舫的艄公,戴着斗笠,有一下没一下的慢慢推着竹竿,让沉重的画舫一点点的移动着。
两名十一二岁的小使女,蹲在船舷边,探着细细的手腕,将画舫经过处的一个个莲蓬摘下来。用几个小篮盛了,捧着进了船舱。
船舱之内,有着丝竹歌舞。
一队乐班坐在角落处,前面是一幅帘幕,挡着他们望向舱的视线。而在船舱心,名色艺俱佳的妓女,随着乐曲且歌且舞。艳丽动人的舞姿,让坐在四周的宾客们看得目眩神迷。
这是司空、河东节度使、判大名府――穷贵极富的彦博在宴客。
自从离开了枢密院出外之后,不论是在河阳府,还是在大名府,彦博所做的就是饮宴,游历,累了,就在府读书、休息,政事那是丝毫不理。
河北东路的转运判官汪辅之前些日刚刚巡视过大名府,对此颇有微词――转运司有监察地方州县官治政的任务在――但彦博却是一点也不在意。
小儿辈的牢骚琐语,他做了几十年宰执的元老重臣岂会放在心上?!更别提他身上还有一个司空兼节度使的头衔,是为使相,论品阶,王安石都要在他之下。
这一日,他看着东湖上荷花开得正好,便邀了一帮宾客来,都是大名府的名士。船舱,十几桶冰块放在角落和隐蔽处,暑气全被挡在了画舫之外。这样的享受,也只有几十年宰执的彦博才能用得起。
保养的极好的右手捋着雪白的长须,半眯起的眼睛藏着深如渊海的心机。看着是歌舞,心却没人知道在想些什么。
进来后的小使女将一个个装着莲蓬的篮放到彦博和众宾客的几上。彦博身后的两名侍女,一个打着扇,一个则拿起莲蓬,帮着剥了起来。
轻微的一声碰撞声,让画舫轻颤。就听着一串脚步声,从舱外的船舷过道上响起,彦博及甫,出现在舱门外。
宾客们纷纷起身,向着家的衙内行礼问好。
彦博慢慢的抬起眼,问道:“哥,你怎么来了?”
及甫刚刚乘着小舟,从艳阳下来到清凉的船舱,还是一副汗流浃背的模样。他走进来,与众人打过招呼,在彦博身边低声道:“大人,汪辅之那厮竟然上书朝廷弹劾大人!”
及甫怒形于色。富弼当初被李师所逼,竟然要交免役钱。现在又有人弹劾到自家父亲头上。元老重臣的脸面朝廷都不在乎,竟然让这一干小人欺上门来。
但彦博不为所动,依然是慢的问着:“他说了什么?”
及甫更凑近了一点,贴着彦博的耳朵要说话。
彦博瞪了儿一眼,眼神的厉色瞪得及甫向后一仰。探手端起用井水镇过的酒杯,“即是监司弹劾老夫,此等公事,有何不可对人言?”
看着愣住的儿,彦博也不免与富弼一般,有着虎父犬之叹。宾客们十几对在看着,再私下里说话,到外面可就要传出流言了。不过是个转运判官弹劾而已,有什么好好在意的。这消息很快就会传出来,现在弄得神神秘秘、紧紧张张,反而会让人以为他彦博怕了。
干咳两声,当着宾客们的面,及甫不便将自己了解到的汪辅之弹章上的内容都说出来,便简简单单的归纳成三个字,“汪辅之说大人‘不事事’。”
“就这个?”彦博反问一句,毫不挂怀的样,让竖起耳朵的宾客们都没了探究根底的兴致。
“此必是得当朝之人的授意!”及甫背对着外人,恶狠狠地说着。
“要是王安石有这么蠢就好了。”彦博自言自语道声音低得只有儿能听到,“河北东路的转运判官是该换一个人了。”
“大人!……”
“此事让天来决断,做臣的何须操心?”彦博提声长笑,“雷霆雨露皆是君恩,老夫一生栉风沐雨,到也不在乎多沾上一点。”
彦博说的狂傲,但有谁能反驳,三朝宰辅,元老重臣,本来就有倚老卖老的资格。
说了一句后,彦博眼一低,见着及甫的腰上别着一个透亮的圆形琉璃坠饰,是他没有见过的。
“这是什么?”
“水晶阳燧,又叫放大镜。”及甫忙摘下来,放到彦博眼前,“不仅可以用来聚光引火,而且透过此镜,能放大对面的东西。听说是韩冈画了草图,而后天让将作监的名匠打磨而出,奉与二圣。就跟此前传说能分光为七彩的三棱镜一样,才一个月功夫就从宫传出来了。儿也是看着大人读书不方便,所以从京托人带了一个过来。”
“又那个灌园小儿弄出来的东西?”儿当面表示孝心,彦博并不理会,但听到韩冈的名字,便皱起眉头。
因为过去种种,彦博对韩冈成见极深。前日韩冈在琼林宴上,凌逼杨绘,以下犯上,彦博听了这件事后,便没有半句好话,什么天理自然,哪有朝廷纲纪重要?!后来听说韩冈荐了张载和二程入京进经义局,他才没有再说什么,心也想看着王安石和韩冈翁婿二人打擂台的笑话。
只是看到韩冈弄出来的东西,天生就是一股厌恶,扬手示意儿将其拿回去,“阳燧不是铜镜吗?怎么是透明水晶……以奇技淫巧媚于天,王安石越来越下作了。”
韩冈发明的放大镜,及甫虽然不知怎么歪到了王安石头上,但不敢回嘴。讪讪的收了起来,附和的问道:“大人是否要上书天弹劾?”
“且观其自败即可。”彦博冷然说着,但一转眼就看到及甫闻言愣住,问话带上了一点怒意:“怎么?!觉得为父说得不对?”
“呃……不!没有。”及甫忙着低头,哪敢说自己是因为惊讶而发楞。
过去在朝的时候,他的父亲可是看到不顺眼的事情就立刻上书的。彦博眼下的转变,让及甫惊讶不已。但他也不敢多问,彦博在家亦如严君,丝毫不加以颜色,家诸一向是畏其如虎。向着舱的客人拱手告辞,然后匆匆告退而出,坐着小船,又往岸上去了。
方才父间的一番交谈,舱众客仿佛充耳不闻,都是盯着美人歌舞,一点也不分心的模样。
彦博看着他们,哼了一声。转头透过竹帘,望着亮得发白、闪着阳光的湖面,冷声自语:“且待其自败!”
……………………
七月流火,而陇西的月,就跟放在火上烤一般。
路上的行人也少了,城外的榷场也冷清了不少。连巡视城的甲骑,也都是将巡班改变时间,以避开了白天的高热。
韩冈自京师回到家已经有一个月出头了,陆续来拜见他的宾客,也终于少了起来。
穿着一身宽松的袍服,躺在树荫下的摇椅上,然自得的看着近日的堂报。云娘旁边为他轻轻打着扇,。十岁的她越发的娇艳动人,举止乖巧。
王旖从外面进来,看到她,云娘连忙站起。
“云娘妹妹你做你的。”王旖让云娘坐下,到了韩冈身边,“官人,姑姑说明天冯家叔叔就要到了,要准备着为他接风洗尘。要问问官人,有什么要安排的。”
舅姑,就是公婆,从古到今都是这般称谓。但王旖喊着舅、姑,韩冈一开始听着也有些觉得怪异,现在渐渐才习惯。倒不似云娘,直接就喊爹娘。
“家里的事,你和娘商量就好了,这些事,你们看着办。”
男主外,女主内。主母的作用,本就是主持馈,让丈夫可以安心处理外事。王旖乖巧有礼,对舅姑孝顺,每日晨昏定省,从不缺礼数。对于韩冈的三名妾室,她也是尽量亲近,并不争夜,一点也没有宰相家女儿的傲气。韩阿李对这个儿媳妇欢喜的不得了,人前人后没有少夸过她。现在家里有什么事,都要跟王旖商量着。
“那奎官和金娘快十个月了,周岁转眼就到,也要准备一下了。”
从礼法上,韩冈妾室所生的孩,也都是她的儿女。王旖也是善抚如女,每日悉心探视,让提心吊胆的周南和素心都安心下来。
按照如今的风俗,小孩不能起太贵气的名字,以防夭折。韩冈的小名自己都不想提。一对儿女的小名,还是韩阿李起的――奎官、金娘,韩冈听着觉得不算坏。
“你们商量着来吧,问问南娘和素心的意见。”韩冈很是放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