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里外,禹光庭一马当先,奔驰在黑压压的军队前方。
身后是随他出行的三千护卫,临州城丁一千,飞马调集的临州卫两千,以及临州城各官宦贵族护卫私军共计两千人。
禹光庭已经侦查过裴枢的实力,不过带了两千横戟军,另有两千押送军队伍,原是帝歌普通城丁,战力有限。以八千对两千余,又是在禹国境内,天时地利人和,禹光庭有信心在消息走漏之前,将女王及其护卫队伍全歼。
更重要的是,禹光庭毕竟是这禹国的最高掌权者,所谓强龙不压地头蛇,在他的地盘上,他自然会有很多办法来对付敌人。
“来人,以临州官府名义,安排各村里正,给各村下令,就说官府即将修建大王行宫,征做活民夫,着所有十六岁以上青壮男丁,必须立即前往临州府进行登记并甄选,甄选日期自即日起十日之内,十日后公布甄选结果。选中者每日工钱三百文,并供应三餐住宿,其中肉食一顿。逾期不至者,以逃税逃役罪论处。”
“是。”
早已跟随前来的临州官府属员,急急下去布置,禹光庭唇角露一抹阴冷的笑,伸手对身边招了招。
一个瘦如竹竿,将长衫穿出了阴森感的男子走近,微微抬着下巴,禹光庭微笑道:“劳烦先生,上次你说的那种药,如今可在附近水源中一试了。”
那人点点头,也不多说什么,鬼魅般离开了队伍,四周禹光庭的属下,都下意识地避开了他的身形。
摄政王礼贤下士,广罗天下英才,麾下有鸡鸣狗盗之徒,也有山野神秘隐士,更有各种旁门左道之流,悄然出没,刚才那个瘦子,就擅长用毒,而且擅长用大面积流传的毒物,最伟大的功绩是曾经一人毒死了一村人。那村子是他出生的乡村。
禹光庭看着那人离去的背影,眼底露出一丝阴冷的笑意。
裴枢的军队驻扎在附近,几千人要吃要喝,必然要从附近村落购买取用,他下的第一条命令是让村中青壮都去城中应选,要带十日干粮,这时候夏粮未收,农户存粮有限,十日干粮,基本上就已经令普通农户粮缸将空,裴枢的军队自然再买不到,马上就会饿肚子。
人在异国,被人包围,再一饿肚子,很容易产生恐慌情绪的。
人可以几天内不吃,但不能不喝,水源中下毒,几千人就等着被毒死吧。
一个王府属官有点不安地道:“殿下,您调走附近村中的青壮,但还有那许多老弱妇孺……”
禹光庭笑眯眯地转过头来,道:“要老弱妇孺何用?”
属官迎上他看似温和,却其寒如冰的眸子,激灵灵打个寒战,猛地垂下了头,掩下了眼底的不忍之色。
水源下毒,村中老弱妇孺首先遭殃,那也是几百条人命啊!
为了杀了女王,先赔上这许多子民的命……上位者的铁石之心……
“这些老弱一旦死去,就对外宣布,女王微服驾临禹国,在临州附近,因为当地百姓对她供奉不敬,当即下令屠戮满村。随后……”禹光庭唇角露出一丝微笑,“相信不需要本王出檄文召集军队,禹国北境的百姓,自然会愤起抗击。到时候,本王率领的,就是为民报仇,伸张正义的王者之师。”
“如果帝歌要兴师问罪,”禹光庭轻描淡写地道,“就说女王运气不好,偷偷潜入禹国,不知会本王,误闯瘟疫横行之地,连同随行军士,一同染上了疫病,客死他乡。如此说来,我禹国一分错处都无。相信那些随同我举起反旗攻击女王的百姓们,为了禹国的安宁,也不会暴露事件的真相。”他唇角一勾,“千金之子坐不垂堂,女王误入疫病之地,伤损性命,可悲可叹,我禹国也因疫病横死数百人,同样也是受害者,整个大荒,想必都会为我们一声唏嘘的。”
官员诚服地垂下头,心底寒意未去,却也禁不住地佩服。
上位者铁石之心,玲珑九曲回肠,翻云覆雨,都是生死和朝堂。
“最后一件事。”禹光庭道,“临州那些贵族子弟,听说都已经被女王俘虏,如果本王没猜错的话,女王必定以此为要挟,让我等退兵谈判,你且派一批人……”
正说着,忽然几名锦袍老者策马上前来,禹光庭使了个眼色,那心腹官员赶紧退下,并有意无意将这几人和其余人隔开。
当先一人焦急地道:“殿下,可曾打听到那些人的来路?如何这般胆大包天,竟然敢扣押我等族中子弟?”
禹光庭坦然笑道:“前方斥候已经回报,说是临近襄国的一批响马盗,流窜到了禹国,最近刚刚在这附近落脚,这些人人数不少,行事霸道,诸位家中子弟结伴出去游玩,被这伙人盯上,当即绑了来,打算勒索诸位一番。这些人初来乍到,不知轻重,竟然敢轻捋虎须,掳我官宦子弟,伤我王族尊严。本王既然巡视北境,少不得要为你们做主,将这一群无法无天的强梁,彻底剿灭。”
众人听着,都脸现感激之色,纷纷道谢,并表示所有护卫私军,服从摄政王调遣,请摄政王务必相救云云。
禹光庭向来重视豪族士绅的支持和风评,耐着性子陪他们谈笑风生,一边暗中示意,将这些贵族私军,调往军队之后,以免发现真相。
禹光庭的那位亲信属官,则悄悄走了出来,准备安排杀手死士,按照王爷吩咐,将那群人质灭口,一不做二不休,赖在女王身上便行。
走不了几步,忽然听见有人道:“曹长史哪里去?”
曹长史抬头,就看见马车内,白衣男子掀帘,清凌凌的眼眸注视着他。
曹长史认得这人,是王爷最近十分信重的新谋士,信任到将擒获的女王交给他看管,结果这位残疾的谋士,不仅没能将女王看住,连同自己都被掳了去,事后王爷率军追击,没有结果。最后这人自己回来了,据说是他那个武功高强的女护卫救回来了,只是女王跑了。这结果令王爷不大满意,现今信任便打了折扣,本来不想带着他,但王爷的病还要着落他治疗,因此也便让他在马车里跟着,却离王爷中军远远的,什么都听不着。
见他发问,他不禁有些警惕,笑道:“奉王爷之命,查看后头贵族私军部署。”
“先生在骗我。”宫胤笑了笑,直接打断了他的话。
曹长史未曾想到这人这么直接,张口结舌。
宫胤抬头对远处望了望。
“先生掌管王爷手下秘密精英,应该是去安排人,暗杀那些俘虏了吧?”
曹长史张开的嘴闭上了,心中在思考,要不要找个借口立即回头,禀告王爷,把这家伙灭口得了,又四处看了看,没看见他那个武功高强的少女护卫,心中更加不安。
宫胤似又看出他的心思,笑了笑。
“长史不必惊慌,我对殿下忠心耿耿,绝无背叛之心,昨日只是一时轻敌失误,坏了殿下大事,此时只想将功折罪而已。”
“先生如何如此说?”
“先前我被女王掳去,曾进入她的大营,并且如果没有猜错的话,我知道女王关押俘虏的帐篷是哪间。”宫胤平静地道,“殿下想得到杀人灭口,女王自然也想得到殿下会杀人灭口,这么重要的人质,谁都想掌握在自己手中,女王一定有防范。女王身边,不乏高手,她自己也好,裴枢也好,都是极为难缠的人物。长史真的认为,就凭咱们的精英杀手,没头没脑闯进去,一定能找到准确的位置,一定能及时杀人灭口?一旦有所耽误,消息走漏,只怕不仅杀手们要栽在那里,连带临州贵族也会知道真相,到时候,殿下全局覆矣!”
曹长史心砰地一跳,有心反驳,却知道对方实在太有道理,这位果真不负殿下推崇,确实眼光犀利,思路极其清晰。
而且他提出的条件确实很有诱惑,这精英杀手,也是王爷多年培养才得,如果真有人能带路,想必折损也能少些……
“在下不良于行,翻不出天去,长史何不劝劝殿下,给在下一个剖明心迹,献功于殿下的机会?”
曹长史看看马车上一动不动的宫胤,犹豫半晌道:“请先生稍待。”
宫胤看他匆匆离开,眼中毫无波澜,顺手理理衣襟,又抬臂嗅了嗅衣袖。
手臂已经活动自如,这对他来说非常重要,不再需要匹练相助才能移动,这也令他心中生出疑惑,这疑惑让他,想走到她面前去。
衣袖上花香淡淡,又似乎深入肌理,这香味似熟悉似陌生――是她的吗?
那边曹长史向禹光庭回报了宫胤的话,禹光庭稍稍思考,便同意了。
“让他那女护卫留下,让其余人多关照些。”
一句话轻描淡写,其中寒意却森森――春水留下,是为人质。所谓其余人多关照,是说如果发现任何不对劲,格杀勿论。
禹光庭一生耽溺于阴谋,靠手段和心狠上位,所谓信任,对他来说,单薄如纸。
随后,一行人悄然离开了队伍,马车中的宫胤,也不见了。
一刻钟后,在山间由几个黑衣人携带前行的宫胤,看见了先前那个去下毒的瘦子,瘦子正在山间徜徉,面对着底下几个村落,观察着水源,在选择最适合下毒的上流水域。
宫胤看看他所处的位置,也闭上眼,默默做了一番计算。
当女王大旗在横戟军营地飘扬起来的时候,禹光庭及时作出了对策,命令军队原地休整,围而不攻,并将贵族私军调往军阵最后,命人支开那些临州贵族,然后给这支出行的杀手队伍下了命令,务必在杀死人质的同时,将所有能够代表女王身份的东西,统统焚毁。
一行人在山林间闪电般穿梭,迂回靠近山下女王的宿营营地。
临州官府办事速度很快,里正乡老和村长很快将摄政王的命令下达,附近两三个村落的青壮男子,都匆匆备好了干粮,急急赶往临州城。村落中很快空寂下来,袅袅青烟,游荡在苍灰色的天空。
老弱妇孺们纷纷关紧了门户,天色骤然阴下来,以铁青的脸孔,逼近房屋低矮的小村。
村落附近的宿营地,女王军队的士兵们准备埋锅造饭。
一座小村里,响起了猪的怒吼,一户人家准备杀猪,但因为男人临时被召入城,妇孺杀不了猪,女王陛下忽然对杀猪发生了兴趣,亲自带人来杀猪,说要做血肠。
没人听过血肠是什么玩意,只觉得听起来很凶猛,符合女王的气质。
此时天将擦黑。
在宫胤的建议下,一群杀手,正隐藏在那村落的一间院子内,原打算等天黑后,潜入附近军营下手,谁知道就这么巧,女王陛下来这里杀猪了。
而且杀猪的地点还不远,就在隔壁的隔壁的院子里,一群杀手目光灼灼,思考着干脆在这里解决女王的可能性?
隔壁的隔壁似乎很热闹,人喊猪叫,桌翻椅倒,夹杂着士兵们“抓住它!抓住它!”的围剿声,还有女王格格格的慵懒笑声。
这般热烈又祥和的气氛,令杀手们有些诧异,不禁想起传说中女王的瑰姿艳逸,眼底不禁光芒闪烁――男子对传说中美丽女子的向往和倾慕之光。
因此也就无人注意,黑暗中宫胤,凝神听着那笑声,唇角微微弯起。
那一弯,弧度从未有过的温柔。
那边喧嚣得越发热烈,忽然“砰”一声,院门被撞开,一只大猪狂嘶着奔出,四条短腿,以难以想象的迅雷不及掩耳盗铃之势,直往这边土路上奔来。
杀手们脊背霍然绷直,握紧手中武器,目光灼灼。生怕这猪一发疯,撞开了这里的门。
忽然人影一闪,宛如飞云忽降,雾气攸沉,没有人影的土路上,平白多了一条纤细身影,正迎着那头狂奔来的猪。
猪冲势太猛,收不住身子,千斤重的身躯,轰隆隆朝那单薄身影撞去。
后头有惊呼之声,隐约在呼:“女王!”
屋子内杀手们齐齐一颤。
站在土路上的女子,从容,眉目华艳,侧面轮廓美妙难描,迎着那狂奔的猪,她似乎笑了笑。
然后明光一闪。
“嗤。”
一刀入心,姿势干净得无一多余。快得眨眼不能追及。
在猪发出狂吼之前,在血泉飙出之前,杀手们清晰地看见亲手杀猪的女王陛下,满意且恶毒地,充满发泄性地笑了笑,拍了拍猪脖子。
“宰得你真爽,宫胤。”
……
杀手们莫名其妙地面面相觑――此猪有名?此猪和女王有仇?
忽然身后有声音,众人侧首,就见手撑窗框在那偷看的宫胤,正从泥地上撑身而起。
面对众人更加古怪的目光,他面无表情地解释:
“抱歉,忽然有点心口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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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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