泰宁军,系大唐宪宗朝平定淄青节度使李师道叛乱后,分淄青节度使南部所设,治沂州,下辖兖州、海州、沂州、密州。
一位腰悬巨大判官笔的汉子惊道:“怎么会?泰宁军近年财政短缺,该是裁了大半兵马才是,齐克让如何调得出兵来?”
他正是兖州人,自然知道齐克让的厉害,虽是这么说,身躯却忍不住颤抖。
而草军群雄,也各自对视,感觉到空气仿佛再次凝固,浓重的铅云压在草军众将士的心头。
他们意识到朝廷钦差被鞭笞驱逐时,那怨毒的眼神意味是什么。
很快,你们全部都得死!这便是任钦差的言外之意。
老将宋威,自然算得上当世名将,但若论大唐王朝的支柱,无疑还是——雷焰风雪,大唐四帅。他们是帝国的擎天玉柱,架海金梁。
世人云:勇冠三军,智绝天下,开国名帅,英卫为首,当世奇杰,四帅为先。
竟将大唐四帅与太宗皇帝旗下的卫国公李靖,英国公徐世勣相提并论。
河朔割据,公卿党争,宦寺专权,贪墨横行,疆圻倾蹙……自安史之祸后,纵使沧海横流,而大唐王朝仍能矗立百余年,甚至依然使异族不敢弯弓而牧马,正是因为仍有一批又一批的猛士,为之镇守四方。
而大唐四帅,正是当今天下十道节帅中的翘楚,继承了盛唐名帅们战意的人物。
有人说,大唐四帅,刀锋所向,即是大唐军魂。
屠南诏之城,蹈吐蕃之垒,探党项之壁,籍契丹之场,艾渤海之旃,拔占城之旗,犁庭扫闾,云彻席卷,近不过旬月之役,远不离二时之劳。
雷焰风雪,激荡十方!
他们的存在,对于一切蛮夷,本身就是恐惧二字的化身,宛如元初混沌之地的深渊,吞噬一切。
而对于大唐国内的黔首,这传说中同出一门的四位节帅,又何尝不是深入魂魄的震慑。
要知道,即便是曾经聚众数十万,名震天下的明教教主庞勋,也不过是其中排名第三的风帅的刀下亡魂!
而当义师揭竿而起,引动八荒风云。
大唐四帅也便将刀刃内向,用他们曾经斩刈蛮夷如同割草的八面汉剑,滚滚斩落汉家黔首的人头!
谁能不惧,谁敢不惧?
纵然群雄多有绿林上成名数十载的英雄人物,也不敢说自己能与沙场百战穿金甲的戎马军魂争一日之短长。
“走上这条亡命之路,吃的便是断头饭,饮的便是送行酒。倒也没什么可怕的。”王仙芝怅然道:“我军伤员甚多,只能停在宋州休整,无法撤离,我终不能抛下为咱洒血的兄弟。这一场决战,是难以避免了。”
“盟主何须多虑。”朱温在此时开口了:“既然起义举事,早该有与四帅决战的觉悟。”
“那些歌功颂德的文人墨客,说那几位威震天下的将军,刀锋染尽了异族血骨,长枪守护了大唐荣耀。这是事实。”
“但这与啼饥号寒的黎民,不堪赋敛的农夫,死亡道路的饿殍,白发失雏的妇人,又有什么干系?有了所谓的帝国荣耀,难道就能不顾苍生尊严,乃至口中生计,腹内饥肠?”
“四帅用兵,天下莫当,然而他们敌不过草民的愤怒,这便是势。天下大势,浩浩汤汤,顺之则昌,逆之则亡。”
朱温慨然道:“雪帅齐克让出山以来,纵横不败。但我们这一干当世英雄,总要让他折戟沉沙!”
朱温并不是喜欢作慷慨激昂演讲的人。
但他觉得现在到了自己慷慨激昂的时候。
他不易涌动的热血,也只有在这样的时候,才会激烈燃烧起来。
朱温虽只是穿着全无纹饰的月白色细葛夏布衣衫,却与他经由风刀雪剑雕剐,依旧白皙如雪的肌肤,形成了绝好的映衬。身量修长,譬如临风玉树,鼻梁高耸,恰似苍勃奇峰,既有江淮一带少年的秀美,也有着北地男儿的英迈气质。他显得略高的眼角,有三分清冷凶恶,却又逸出一份邪气。
一时之间,全场都将目光倾注向这位侃侃而谈的少年。
“何况,朱某人自负小有智略,愿竭尽驽钝于盟主、黄帅,未尝不能让这号称算无遗策的雪帅大吃苦头。”
“哈哈哈哈哈哈……”王仙芝闻言大笑起来,拍了拍朱温的肩头:“初生牛犊不怕虎,古人诚不我欺!年轻人有这般拿云胆气,当然是极好。”
竹花帮少帮主秦彦等人,都是少年成名,年轻气盛。见朱温这江湖上名不见经传的野小子说出这轻蔑大唐四帅的狂妄话来,不由各个咋舌,向朱温投来讥诮的目光。
然而令他们没想到的是,王仙芝竟然对此狂言表示赞许!
那出身兖州,使判官笔的汉子发话道:“志气自然要有,但狂妄轻敌却是取死之道。这位朱少侠没说出半个良策,便夸口要教训成名数十年的雪帅齐克让,怕是要乱我军心。”
儒雅如文士的振衣盟副盟主柳彦璋敏锐地感受到这群人对黄巢一系的不满,虽然王仙芝并不介意被黄巢当众殴打立威,秦彦等人却很介意。何况,他们也颇想通过招安换个功名,却被黄巢搅黄了,又不敢对黄巢发泄,作为黄巢新晋亲信的朱温,看上去根基浅薄,就成为他们的针对对象。
柳彦璋本身与黄巢一般,有过应试不第的经历,心底也是反对招安的。只是之前众头领都被高官厚禄的诱惑蒙住了眼,直到黄巢到来,才扭转局面。但柳彦璋心底明白,两军之间的隔阂,已不容易消除了。
“计策运用,还须随机应变。如今我们尚未与齐克让打照面,情况都不清楚,朱小兄弟又如何提出计策来?有道是,一人计短,众人计长。我们既下了决战之志,对付那雪帅时便该群策群力,届时众位也可建言献策。”柳彦璋打圆场道。
朱温向柳彦璋投去一个感激的眼神。王仙芝那边的良莠不齐,他对此不无逆料。柳彦璋身为辅佐王仙芝四十年的知交,固然人品高洁,更有独当一面之才。但冲着王仙芝的江湖名声来投的众多武林豪杰,却就不一定了。
“发如韭,割复生。头如鸡,割复鸣。吏不必可畏,小民从来不可轻。”朱温道:“盟主以草军为吾军之名,往往被儒生所笑,但末将知道,其典故乃是出自这首东汉歌谣。既有此决绝之心,有何不可战?”
“盐帅早算到王盟主所部在中原正面对抗强敌,多有损伤,北上路上已经在着意征集医士,其中不乏有名良医,更收集了大批药材,能令盟主所部轻伤员快速恢复战力。”
“宋威离我军更近,我军当计算里程,在宋威所部抵达前,深沟高垒,结寨自守。而我们两军互为掎角,齐克让从东而来时,也就难以收到夹击之效。”
秦彦等人吃了一惊,不想这朱温真的有几分韬略。
但那腰悬判官笔的汉子,乃是状师出身,还做过小吏,铁齿铜牙,不是秦彦这种纯粹的草莽之徒可比。当下问道:“我军人数表面上虽多,但以流民为主,堪战者有限,利于流动作战,不利阵地对决。深沟高垒以待敌,又要极大消耗我军体力,万一朝廷重兵集结,八面合围,我等就算不被顷刻歼灭,也要被困死在这宋州之地。”
这明明是甩锅给朱温。
之所以必须在宋州决战,一是王仙芝部伤兵过多需要休整,二是需要在富饶肥沃的宋州地面征集补充军粮。现在这讼棍却指责朱温建议深沟高垒应敌,乃是取死之道,用心着实歹毒。
然而他振振有词,说得又仿佛甚有道理,当下许多头领点头称是。
朱温却大笑起来:“这位头领何其怯也,简直如同车中新妇一般!”
言语之间,衣袂飘飘,无风自动,越衬出他磊落美少年的风致,神采照人,似皓月临空。
那汉子被他仪态所慑,不由滞了片刻,但随即来了劲,怒道:“你这是什么话?说不过吾,便口出攻讦之词?吾也读过孙吴兵法,本是从兵法出发……”
“知己知彼,百战百胜。”朱温打断他的话:“先为不可胜,以待敌之可胜,因此我才有深沟高垒之议。至于朝廷继续增兵合围,断不可能。”
“你们都被雪帅齐克让吓破了胆。但平心而论,此战朝廷军的总帅,究竟是老贼宋威,还是泰宁军齐克让?这位头领此前也说了,泰宁军近来财政吃紧,恐怕出不了多少兵马。”
讼棍出身的汉子急道:“即便如此,也不应轻敌,当谨慎行事……”
“齐克让临时参战,必然名义上要受宋威指挥。宋威此人,勇而无谋,刚而无断,并非大帅之才。”朱温使出贬敌抬己之法:“在座各位,谁敢说宋威的才具,在王盟主之上的么?”
这汉子登时与秦彦等人面面相觑。
虽然王仙芝已经被宋威击败了三次,但当面说王仙芝才具不如宋威,他们怎么敢?
这时,黄巢中正雄浑的嗓音也骤然响起,是对着王仙芝的。
“朱温说得大致无错。至少,宋威算不上什么一流谋将,更多还是以勇力著称。”
“那么论勇,宋威怎么可能比得上你这个天下第一高手?你之前数次败给宋威,是因为你心中还有疑虑,这四十年的安逸奢华,让你迷惑。但现在,你已然找回了那个顶天立地,为了家国天下上泰山玉皇顶,斩杀魔君的自我。这样的王仙芝,宋威绝非对手!”
黄巢言之凿凿,一字一句,掷地有声,带着令人无法置疑的魔力。
“至于朱温营将为何认为朝廷不会再增兵合围,我已经猜到他想说什么了,但我希望他自己说完。”
黄巢亲自出面为朱温站台,令秦彦等人也受到震慑。
毕竟黄巢同样是武林中成名的宗师,背上那一柄七星砍山刀,可是临阵斩杀了薛仁贵的后人,天平节度使薛崇,决计不是他们能接得住的!
王仙芝也神色温和道:“朱小兄弟有什么想说的,大可说完。”
朱温受到黄巢支持激励,不由心头一热:“因为朝廷如今以节度之制,分管天下兵马,好处是兵有常帅,战斗力强。但也导致地方自主权太大,形成骄兵悍将,一旦各镇兵马协同作战,往往互相拖延推诿,保存实力,空耗粮饷。”
“昔年宪宗朝平蔡州吴元济,朝廷发十六路大军讨伐,先后以严绶、韩弘为帅,李光颜为大将,皆不能协调诸军,以致空耗钱粮,经年无功。后来凉国公李愬定下奇计,雪夜入蔡州,才平定了淮西之乱。”
“正面例子当然也有,懿宗朝时,明教教主庞勋起兵,屡败官军,震动天下。朝廷以老帅康承训总领其兵,二十万大军围剿庞勋,如臂使指,数月而擒斩庞勋。”
康承训并非什么神将,但那一战中他资历出众,而大唐四帅又皆在他麾下参阵。康承训至少做到了协调诸军,令四帅的威力被充分发挥出来,最终风帅亲自斩下了明教教主庞勋的首级,而康承训收得总揽全局之功。
朱温续道:“那我想问,宋威本事,比康帅如何?”
众人默然。
宋威虽称名将,但却有忌前的毛病,爱抢友军战功,更喜欢夸大战果。
此前沂州之战战后,宋威便报功说已经斩杀王仙芝,随后王仙芝又活蹦乱跳地出现,因此朝中不少人就上书请求撤换宋威,奈何宋威资历够老,庙堂上臂援甚多,才一直屹立不倒。
这正是现今大唐的荒唐之处,官场上的资历、交情,要比能办事更重要。宋威年老有人脉,雪帅齐克让也只能做他的援兵,名义上受他驱使。
然而朝廷不可能不知道宋威的斤两,指挥得多少兵马,加上国库府藏有限,定是不会再多添兵马,试图泰山压卵的。
而且无论怎么看,宋威便能数败王仙芝,再加上雪帅齐克让,无论如何是足用了。
然而义军一方,亦终于做出了与官军在宋州之地誓死一战的决断。
商议既毕,朱温随黄巢回到己军营地当中。
“师尊在上,请受学生一拜!”
朱温露出一本正经的模样:“学生这二十余年来,恍若一梦,幸得老师点醒,指明前途,如同再造。”
师徒之间,不惟师择其徒,徒亦择其师。
以黄巢的身份,哪怕一开始便对朱温的才具胆量青眼有加,甚至转赠了自王仙芝手中得到的大夏龙雀宝刀,但却不可能主动表达收徒之意。
此外,他更需要时间,进一步了解这个雄心勃勃的少年人。
所以他选择让朱温自己用眼睛去看,用心去感受。
直到今日群雄大会,黄巢怒掴王仙芝,朱温才意识到,黄巢的器量决断,更在雄霸武林四十年的振衣盟主王仙芝之上。
“你都跟着我这么久了,我原以为你提这个请求的时候,会随意一点。”黄巢负手悠然道。
“当初我收段丫头当弟子的时候,她揪掉了为师好几根胡子。”
朱温听得此言,暗暗咋舌。
他已经自王仙芝口中得知,黄巢已经有了一男一女两位弟子。
未曾想到,自己那位不知道是师姐还是师妹的同门,竟敢揪掉黄巢的胡子!
黄巢见朱温神色怔愣,反而大笑起来:“不过她当年才十一岁,小女孩淘气,倒也没什么妨碍。到你这个年纪,假若还那样顽劣,就不要怪为师狠狠打你板子了!”
话是这样说,眼中却全是不加遮掩的溺爱之色。
黄巢是个放达率性的人物,虽有城府,却又相当坦荡。
朱温突然想起小时候父亲用戒尺打自己手心的情状,却陡然一阵怀念,而后眼眶莫名地发酸。
那时候,他还很小很小。而且现在回忆起来,父亲每次看起来吹胡子瞪眼,相当震怒,其实每次下手都很轻很轻。
“三儿,阿爹过去不该打你。”
“你是阿爹的骄傲,阿爹训你,是因为你太聪明,又锋芒毕露,所以怕你遭人嫉妒,希望你能懂些神物自晦的道理。”
“可阿爹又时常想,如果你敛藏了自己的锋芒,那还是你么?”
“我朱诚只是个不得志的教书先生,过去怎么也未想过,我竟能有你这样聪慧漂亮,简直如传奇里的王孙公子一般的好孩子。”
“你本不该生在我们朱家,过这贫寒的日子。你该出生在五姓七族,那样让你能随意张扬个性的门第当中。”
“我走之后,你依着自己的想法,去过你的人生罢!像你这样的性子,决定了自己要走什么路之后,本是天王老子,也阻挡不住的。”
这是父亲留给他最后的话语。
乡人说他顽劣气死了父亲,说他是个父亲死了都不哭的冷酷孩子。
他们不知道他在外人看不到的地方哭得眼球红肿,眼里再流不出一滴泪。
莫自使眼枯,收汝泪纵横。眼枯即见骨,天地终无情。
而他,只是不想让外人看到自己的软弱而已。
现在,他从老师身上,不由看到了父亲的影子。
但他的眼眶只是酸涩而已,而后马上将嘴角扬起,露出一个相当自然的微笑。
“那小子就闲庭信步地跟在老师后边,与老师一同,将所谓威震天下的‘大唐四帅’,一个个打翻在地好了。”
“哈哈哈哈哈!”黄巢畅快地重重拍着朱温的肩头:“如此气概,才是本座的徒弟该有的样子!”
“接下来的大战,就看你小子的进一步表现了。”
朱温满面自信洋溢:“自不教老师失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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