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
“老孟,这个事,还是必须得你去。除恶务尽!”关经理说着,把一个快要满溢的三两酒斛缓缓推到父亲面前。酒斛底部的玻璃在透明亚克力桌布上无声划过,留下一条浅浅的酒痕。关经理双眼死死盯住父亲,然而酒斛一路留下的印迹却尽收他眼底。他不动声色伸掌一抹,那条若有若无的踪迹便瞬间不见了踪影。
窗外风声不止。
“咱不为别的,就说为了项目上的公平,兄弟们辛辛苦苦,都能拿到自己该得的,这个事,是不是得干!”关经理见父亲不动作,索性端起自己面前的分酒器一仰头干了。
“我老关是个性情中人,”他啪得一声把杯子按在桌上,一挥袖抹干了两边嘴角的残酒,“我就见不惯这帮人,什么鸡巴玩意儿!这个公道,他妈老子主持了!”说到此处他居然有些红了眼眶。
“我是他妈被罚也罚了,降级也降了,我他妈一个人抛家舍业把老婆孩子扔在老家,我他妈为了啥?我姓关的对得起天地良心!我……我能舍下家里在这鸡巴地方受这鸡巴委屈,我他妈一个大男人……我操他……”关经理说着居然哽咽了起来。
老张赶忙连连轻拍着他的背,端起脚边的茶壶给他斟了一杯。
“孟哥,”老张顺手过来也给父亲斟满茶水,“你是我的恩人,这话本不该我说,只是……”老张放下茶壶,看看双肘撑在桌上掩面抽泣的关经理,再转过来看着父亲,犹豫道:“只是……只是你也要想想两个孩子……”
说到这,父亲深埋着的头微微一颤,仿佛看了一眼面前这满溢的酒斛,然后又立即低了下去。
窗外风声大作。
老张察觉到了什么,把酒斛再朝父亲面前递近了一寸。
“孟哥,咱们这辈人,好赖就这个熊样了,我是认命了!”说着他端起自己的分酒器一饮而尽,干爽不留痕迹。
“但是我给你说,现在咱是喝了酒,但是咱最清楚的是啥:老爷们,不可能给人欺负到闺女儿子身上来!”老张对着父亲直勾勾的说道。“我给你说,这个事,要是遇到我,我是不知道桂花给你说过没,咱就说个实话,就这,也不是咱手上第一条人命……”
抽泣中的关经理仿佛被电了一个激灵,略微停顿了一下。
“再说了,孟哥,这个事儿,也不是你一个人在这干。”老张抬手在三人之间划了个圈。
“唉……”老张叹了口气接着说,“你看现在,咱妮子也没工作了,你们也给罚了,还给赶到最差的地方去住了,这是为啥?还不都是那几个狗日的在这捣得鬼!你再这么心善,这么容易被人欺负,我跟你说,有一天,你就看姓党的那狗日的,你连你闺女也都护不住!”老张手指狠狠的在桌上敲了两下。
父亲始终抱头不语,更不想与两人目光相接,然而“连你闺女也都护不住”这几个字仿佛雷击一般将他惊醒。他缓缓抬起头,看着对面埋头抽泣的关经理和满眼怒火的老张,再次把目光转向了眼前的酒。他沉默片刻,端起酒斛一饮而尽,转身出门踏步而去。
窗外狂风怒号。
破门而入的风险些吹翻桌上的酒杯,老张赶忙箭步上去抵住门关了起来。再回到桌上时,只见关经理用纸巾擦拭着眼角。他瞥着窗外说道:“哎呀妈呀,这台风可不是闹着玩儿的……”突然,他转过头来半开玩笑的问老张,“对了那啥……你刚说那人命啥的,咋回事儿啊?”
老张微微一笑,提酒给二人斟满。他敛容端坐,双手捧起自己的三钱杯说道:“以后还请关总监多提携了!”
关经理微微一愣,嘴角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黠笑,继而正色说道:“都是为了项目嘛,我关鹏飞也愿意和兄弟你一起进步!”说罢二人一碰,尽饮杯中酒。
窗外狂风暴雨。
今年岛上的天气着实奇怪。先是一个暖冬让旅游业大为兴旺,而春天也识趣的姗姗来迟,仿佛尽力延续着冬日的繁华。然而入夏后的天空好似要清算之前的好运一样,报复般接连降下两场台风,肆虐全岛后只留下狼藉一片。唯一值得庆幸的是,从热带北上的气旋在经过长途跋涉后已是强弩之末,对一向防台谨慎的居民们并未造成太大影响。但对于施工现场,却全然不是这样。
工地上目光所及之处的篷布、遮挡、围栏和外表面遮盖大部分被吹走,楼体内部也被吹得凌乱不堪,各类钢架模具杂陈一地,和灰色的水泥墙体一起裸露在外。几条被狂风撕碎的遮挡布颓废的挂在楼角,湿哒哒的滴着水。现场临时搭建的堆料棚全部被破坏,无一幸免,留下各种器材和物料在阴云下淋着雨。而来不及撤走的沙土和板材之类,不是被吹得不知所踪,便是浸泡得无法使用。更危险的则是龙门吊机库,它的顶板被全部吹起。七八十斤重的覆板像树叶一样在空中翻舞,不幸飞进了工人生活区,砸坏了六间宿舍。万幸的是这六间宿舍虽然都是满员居住但无一人伤亡,只是苦了那些要在台风里搬着铺盖出来,和别人挤一间宿舍打地铺的工人们。
然而作为旅游胜地的千代岛,即便是在台风过后的淡季,也挡不住因为温泉和大空山景色慕名而来的游客。当然,在游览美景享受温泉之后,品尝本地美食也自然成为了行程里必不可少的一项内容。作为南部餐饮人气龙头的“大刀”烧烤自然得受其惠,即便是在淡季也不乏排队等位的食客。然而这几日,情形却有些不一样。
两名手持登山杖,一身徒步装扮背着露营包的游客站在大刀烧烤门前,对着店门和手机犹犹豫豫的看着。店主从小窗里看到二人,索性迎了出来。一番客气之后,三人进门,店主招呼二人随便坐,请二人先看菜单,便回厨房里去了。
“啊,今天运气还真是好呢!”粉色衣服的年轻女子坐下后把背包放在桌下,打量着小店。她摘下帽子打开发髻的瞬间,绸缎般乌黑顺畅的长发便瀑布般倾泻而下。她细致的整理了前额被帽子压过的刘海,又将长发重新盘了起来。
“是啊,”对面的男人翻着菜单说道,“我以为这里会很多人,还担心没有预约会吃不到呢。没想到午饭时间也没什么人,要不是老板出来,还以为自己找错地方了呢!”他又四下打量了下,只有角落里寥寥一桌,两个男人对饮着。
两人一个看菜单,一个看手机,盘算着点菜。
“啊……好困难啊,好像每个都很好吃的样子呢……”女人划着手机一边嘟着嘴说,“可是又不能点太多,会胖的……”
“哎呀,没关系的!这几天爬山已经消耗很多体力了,多吃一点不要紧!再说了,”男人合上菜单向后一靠说道,“这种小店,找老板推荐就好了,不会错的。”说着他举手招呼老板过来。
果然老板除了安排几个地道招牌烧烤,还推荐了当季时令的野松茸——是台风天后大空山封闭两天,才有幸采得到。
果然,野生菌子搭配炙烤牛肉,鲜甜绵密的口感和奶香充盈的滋味,让二人赞叹不已。男人此时脱下外套搭在身后,大口的喝着冰啤酒,而女人也脱下外套叠好放在身旁,露出上身婀娜的曲线。
“大叔,请问我可以在店里拍几张照片打卡吗?”女人笑嘻嘻的问道。
“好的,完全没有问题!”厨房里的老板笑了笑。
女人十分开心,拿着手机摆着各种姿势拍了起来。
“需要帮忙拍合照吗?”老板在柜台后笑呵呵的问道。
“啊?没问题吗?不会太麻烦吗?”女人笑着说。
“不要紧不要紧!”老板说着就走了出来,接过女人的手机给两人拍照。两人这才看到老板的左手小拇指居然只有半截,但并未多想,依旧带着幸福的笑容拍了照片,并礼貌的道谢。
“有可能的话,请尽量多拍点,留作纪念!”老板有些感慨的说道,“这里月底就要关闭了,要搬去新的地址。”
“唉?”男子有些疑惑,“为什么呢?不是听说您在这里开了许多年了吗?”
“哈哈没错,您还真是清楚呢!”老板爽朗的笑着说,“从我叔父开始就在这里了,只不过现在这一片都要重新规划,”老板又指了指外面,“这整条街都要搬过去呢,以后这里就是公园了!说起来,还真有些舍不得呢。”
“啊,原来是这样啊……那是因为要搬走,店里客人才不多的吗?其实有些冒昧的说,来之前还在担心没有预约会吃不到呢!”男子端着酒问道。
“哈哈没关系的。”老板点点头笑着说,“说起来,这里客人大多是来岛上的工程人员,只不过前几天出了事故,现在处于安全严管期,是没办法随意出来,所以就人少了。”
“啊……我也听说了,没想到管理这么严格啊……”男子正摸着下巴说着,店里又进来一桌客人,老板便不再搭话,上去迎接。
“什么事故啊?”女子低头在手机上调整着刚才的照片随口问了一句。她本就面容姣好,照片中的容颜在软件的加持下,更显得娇嫩动人。
“哦,听说是很严重的安全事故呢,死了七八个人,也有人说是十几个……”
“啊?这么严重!”女子有些惊讶的看着男子,“那怎么办,公司要负责的吧?”
“具体什么样我也不知道,毕竟外国人的公司……”男人喝了一口酒接着说,“而且这些数据他们也是不会对我们公布的,要怎么处理,也是他们自己内部的事。不过……”男人犹豫了下说道,“从现在情况看,应该是很严重的事情,不然也不会不让大家出门了,是吧?”
“说得有道理呢……”女子点点头,继而又感叹道:“啊……这么多人,那不知道他们的父母还有家人们听到这个消息,要多么难过啊!”
“难过那是一定的。只不过他们大多数人的家人可能也在这里,应该也是第一时间得知的。我还听说,很多人都是全家人一起过来打工呢。”男子也叹了一声,转而又说道,“也不知道会不会有全家人都在事故里……”
“啊!”女子捂着嘴小声惊叫了一声,“好可怕,你快不要说了,好可怕!”
“唉……”男子摇摇头,“好吧好吧,不说了,毕竟这种事情我也只是听到谣传而已,况且这是他们自己的事,和我们又有什么关系呢,不要想了。”说着他打起精神嘿嘿一笑,伸手捏了一把女人的胸。
“哎呀讨厌!这种地方……”女人红着脸拍了一下男人的手,低头四下一撇,幸亏没人看到,只有刚刚角落里的两个人跌跌撞撞的朝门口走去,其中一个明显已经喝多。
“您小心点,当心头啊小林桑……”关经理架着一瘸一拐的小林,矮身出了门。
“我……我没事的……你的日语真是……越来越好了呢,关桑……”小林迷糊的说着。
第二节
“啥子障碍?”父亲一脸雾水的摸着后脑。
“拼读障碍!”姐姐拉着长音一字一顿的说。
“拼读障碍?啥子意思吗?认不到字嗦?”父亲看着写字台前弟弟的背影,“老师咋个说的噻?”
“问题不大,老师讲的,”姐姐一边收拾着碗筷一边说。“老师下午特别打过视频来说的,我也听不懂,也晓不晓得平板上翻译对不对。老师还发了我点儿资料,叫我看一下。”
“那是咋个意思吗,是娃儿有病啊,叫治病还是哪个?”父亲吐出一口烟气抓着脑袋。
“你莫急嘛!”姐姐笑了笑,走到厨房开始洗碗。“这个嘞,就是说要拼的东西,就认起来吃力。比如英语,都是要拼的,娃儿就看不懂,学起来也比别人慢。再一个,像日语里头也有要拼的,也就认到慢。但是嘞,像中国的汉字,不用拼,一个字就是一个音儿,这个娃儿就认得到,认得快!”
“哦……这个意思哦,那是问题不大……认到汉字就可以了嘛,过两年就回去了噻,日本字歪歪扭扭的,认到认不到,一个样子……”父亲释怀的呵呵笑着。
“哎呀那可要不得,还是要用功学!再一个,英语也是要拼的,学好英语也要紧的噻!”姐姐也笑着说,“你家娃儿好不容易出国留学,自然是要多学习一点儿才好,不然以后还是像你一样噻?嘻嘻!”
“哎呀呀你个娃儿咋个还看不上你老汉儿,你老汉儿再是个下苦力的,如今也住到‘总统套’里面了嗦!”父亲哈哈笑着,指了指这间“宽阔”的一居室。
“我哪个是看不上你哟,我就是想让娃儿好好学习,以后再莫得这么吃苦了噻!”姐姐说。
“要得要得嘛。那是啷个意思,是要吃药啊还是咋个办?唉对咯,老师咋个晓得的嗦?”父亲吸了一口烟问着。
“这个嘞说来也巧。”姐姐已经利索的洗完了碗,开始用干毛巾擦着上面的水。“她说她原来也有一个这样的学生,哪方面都很好,很聪明,和弟娃儿一样,就是读书吃力得很。后头这家人带娃儿去看了,才晓得是这个问题。老师还说,弟娃儿现在虽然上一年级,但是年龄和三四年级娃娃一样,所以嘞学起东西来,不应该比别人慢,应该更要快才对头。所以她就喊我们测一下子噻,如果真的是障碍了,可以早点儿治。”
“好嘛,要去医院嗦?咋个治嘛?”父亲又抓着头问道。
“也不用去啥子专业医院。老师说去学校里,有卫生老师看到,在网上测一下就晓得了。”姐姐一边把擦干水渍的碗碟一个个整齐的收进柜子一边说着:“老师说,这个病要是轻一点儿,就像她原来那个学生,过几年大了自然就好了,也要不得啥子治疗。只要不是特别严重,一般都问题不大,所以叫你莫得操心嘛。”
“那好嘛,要得嘛,那你就给娃儿查一下子嗦。贵不贵都先检查个结果,人心里头也实在了噻。”父亲又看了看台灯下弟弟的背影,轻轻的叹息一声,自嘲般自言自语道:“好嘛好嘛,天生做苦力的命噻,字都认不到……”
“哎呦你莫得这个说噻,”姐姐听到皱眉笑着说,“要我看,娃儿聪明的很,比他们哪个都灵光,长大肯定要昌盛的噻!”
“对头对头,你说的对,娃儿聪明得很!”父亲嘿嘿笑着说。“对了,那个,饭盒你准备好了没得噻?”父亲突然话锋一转问姐姐。
听到这句话的姐姐只觉得心中一刺,迅速转身点了点说早都准备好了,然后从冰箱里拿出四个用吸水纸包好的饭盒,将他们仔仔细细的码着装进一个干净的牛皮纸袋里交给了父亲。
“好嘛,包严实些好,不怕洒咯。”父亲叼起烟把袋子接了过来。
“嗯,怕里面的汤汤水水还有油花花溢出来……”姐姐依旧低着头,“就跟你上次说的一样,麻婆豆腐、生煎饺,还有你说他们日本人爱吃海鲜,他们吃的生的那些个我也不会……干炸黄花鱼,再一个酸汤鱼片……自己做的酸汤晓不晓得他吃不吃得惯……再一个也不晓得他吃不吃得住辣椒,小米椒我就放了一丁点儿……”姐姐说着居然有些羞羞答答的红了脸。
“哎呀够了够了,他一个人哪里吃得下这些好东西!”父亲倒没注意姐姐的神色,只是觉得这四样菜做的十分得体,肯定合小林的胃口。他提起袋子满意地点了点头,又看着弟弟的背影说:“要说还是这个娃儿脑壳儿聪明。本来请人家吃饭嘛,也不合适,送东西嘛最近查得紧,肯定也不得行,那你手艺这么好,做几个菜送过去,就算是他不吃,我们的心意也就到了,人情也就多少能补上点儿……”
“是嘛,我就说娃儿聪明噻!”姐姐也有些得意的笑着说道:“前天碰到关经理,我跟他说了,连他也说娃儿这个办法简直就是了不起哦!”
“了不起啥子哟,”父亲仰头一笑说,“瞎猫碰到死老鼠了噻,哈哈哈。”他嘴里开着玩笑,然而神色也不由得自豪了起来。“对了,人家关经理以后可就不是关经理了,高升了嘛,以后就是关总监了嘛!”
“是不是嗦!”姐姐笑着感叹道。
“就是的嘛!”父亲一伸脖子说道,“还有你张叔叔,现在也是南北通吃的大工头咯!人家两个现在才是了不得了噻,大人物咯!”说到此处,父亲微微一顿,略带落寞的叹了口气,“以后恐怕就要是两下里的人了咯……”
他起身按灭了烟头,拎着袋子向门口走去。
“我上工去了,你们两个早点儿洗了睡嘛,早点儿睡!”父亲穿上鞋子摆摆手推门而去。
“晓得嘛,那你路上当心点儿……哎对了!那个……”姐姐照例嘱咐着父亲,然而她似乎突然想起了什么,忙对着门口喊了一声,却又顿觉热浪升腾难以启齿。
“啷个?”父亲拉着门把手回身问道。
“那个跟他……饺子,多热几分钟……不然里面冷的……”姐姐终于扭扭捏捏的说了出来。
“要得嘛要得嘛!”父亲摆摆手关上了门。
姐弟一家现在住的这套一室户,是专门为高层管理人员和有家庭居住需求的工人们搭建的。和普通的工人宿舍不同,这种套间的面积大约相当于三个八人宿舍并排,内部被划分为厨房、卫生间、客厅和卧室四个区域。内部除了空调、新风和地暖,还配套有灶具、餐桌、书桌、橱柜衣柜、床和沙发等。而且为了迎合日本人的生活习惯,门口还特意设置了玄关和鞋柜,甚至就连浴室里也有一个小小的浴缸。这样看下来,虽然套间面积不大,但确实可谓面面俱到一应俱全。
既然套间内部已然如此高标准,那么外部环境也自然不能落了下风。如此大面积的集成套间不宜堆叠,且考虑到住户的隐私需求,所以这类套间全部坐落在一处远离施工现场,按照高品质别墅标准营建的花园里。
由于这块花园不属于施工区域,项目上还要每年支付一笔不菲的租金。但作为一块背靠巍峨大空山,怀抱清滢澄泉湖的风水宝地,所有来过的人都会觉得这租金物有所值,而这也使得这种套间一屋难求。
这块花园没有正式的名字,但工人们却戏称之为“帝王别墅”,又把内部的这种套间叫做“总统套”。当然,帝王别墅里住的虽不是帝王,却也是呼风唤雨之辈,总统套里住的虽不是总统,却也是举足轻重之人。而若不是小林坚持要把自己的房子让给姐弟一家,那么恐怕这里真的就要像重垣迭锁的深宫大内一般,永远见不到一个真正的平民了。
尽管姐姐已经做了很多心里建设,但当她听到耳机里传出“重度拼读障碍”这几个字时,胸口还是剧烈的颤动了一下。她脸上一直小心翼翼保持着的谨慎微笑,此刻也终于随着内心的失望和忧郁消失,变成了掩饰不住的焦虑。
“达依教步……”姐姐再次听到了这个词,她只觉得有些熟悉,但一时又想不起是哪里听过。然而耳机里随之而来的声音打断了她的思索。
“没关系的,请您不必过多担心,孟小姐。”范本老师慈祥地微笑着,“测试结果只是一方面,孟春君其他方面的表现在我看来,都十分优秀,所以请不必太担心。那么……”范本老师顿了顿道,“至于如何应对孟春君的拼读障碍,我相信肯定有很好的办法的,对吧?”她回头看向身后的卫生老师。
“没错,请不必过多担心。”姐姐耳机里传来另一个女声翻译,“作为认知障碍的一种,拼读障碍其实并不罕见。只是由于大多数患者的症状都相对较轻,或者对病情的认识和关注不够,以至于很多病症在被发觉和确诊前,都会有一定程度的减轻,甚至自愈……只是孟春君的情况有些特别,所以才需要配合相应的言语-语言治疗,和一些相应的认知训练。相信不久情况就会好转……另外这种认知障碍除了阅读和拼读,其实并不影响正常生活,所以请不必太担心。而且从以往的病例来看,病情程度往往会随着患者年龄的增长和治疗训练而大大减轻……”
“对,的确是这样!我记得我的那个学生啊……”范本老师接过话道,“他啊,那个时候也是几乎什么都拼不出来,所以学习也比其他同学慢,有时候还因为这个哭鼻子呢……”范本老师弯腰轻轻抚摸着弟弟的脑袋,接着说道:“那在这方面呢,孟春君要做的更好一些呢!功课非常努力,不会因为遇到困难而放弃,也从来没有哭过鼻子呢!我相信孟春君一定会加油战胜困难的,对吗?”说着她露出一个坚定的眼神。
嗯!弟弟仿佛被范本老师的坚毅感染,用力的点了点头。
姐姐听到这番话,再看着弟弟坚定的眼神和笑脸,心下也宽松了许多,再次露出了笑容。确定了后续治疗方案后,姐姐再三鞠躬感谢了两位老师,便和弟弟离开了。
从医务室出来不远,二人就听到一阵脚步声急促而来,转过楼梯才看到是两个一身足球服的小男孩儿朝这边走来。其中一个痛苦地呻吟着,口中冒血,满脸的眼泪、鼻涕和血水混在一起滴滴答答撒了一路。另一个小男孩似乎要沉稳一些,只穿了一只球鞋,光脚那条腿上的球袜也被他团作一团,堵在身旁这个小男孩的嘴上止血。
姐弟二人看到赶忙让在一边,而这个光脚小孩在匆匆路过之间居然还有礼貌的冲二人点头说了声“阿里嘎多”。姐姐看着这满廊淅淅沥沥的血迹心下发毛,正要带着弟弟离开。突然,两个硬物掉了出来,在地上弹了几下滑到弟弟脚边。
姐姐本就怕血,看真切后差点惊叫了出来,原来是两颗还沾着血的牙齿。光脚小男孩也立马看到,但是苦于要给伤员止血,不能蹲下回捡,顿时面露难色,皱着眉头搀着嚎啕不止的伤员停在原地,一时不知所措。
姐姐看到他的神色,在老家最后照顾两位老人的那段日子突然在眼前闪过,一时恻隐之心大动。他挡开弟弟,硬着头皮蹲了下去,一闭眼抓起了两颗牙齿。她似乎隐隐摸到了牙根上还粘带着的牙龈组织,那腻滑的手感和带着腥味的温热让她几乎要呕了出来,然而一转念想到两个可怜无助的孩子,她心中顿时升起一股坚韧,咬着牙把牙齿还了回去。
光脚小男孩不住的点头道谢,身后的卫生老师和范本老师也闻声而来,看到此情形惊呼着将二人迎入医务室,也顾不得再和姐弟二人客气。
姐弟二人不再逗留,转身出了大楼。操场上一个身穿运动服脖子上挂着哨子的男人正在大声训斥着一个几乎和他一样高,白肤金发的男孩子。远处一群穿着队服的孩子们像被吓傻的小鸡仔一样远远的缩在球门后,有的低头听着教练的训斥,有的害怕的张望着医务室,有一两个胆小的甚至低头哭泣。
姐姐不愿多盘桓,拉着弟弟快步走过。金发少年背着手,头深埋着,然而他的脚尖却始终缓慢而不易察觉的来回转动碾着脚下的草皮。这块草皮在钢钉的摧残下很快凹下一块去,周围的草或连根而起,或拦腰折断,混着黑色的泥土和被碾磨出绿色汁液的碎草一起,粘在了金发少年的球鞋上。而在这黑绿色的泥土旁,还有一块鲜红的血迹。
姐姐看到后心中大惊,错愕间抬头时,只见那金发少年正带着邪魅神色盯着她。他含胸勾头,双眼在深高的鼻梁和眼眶形成的黑色阴影里发着碧绿的光,而他嘴角那不易察觉的上扬,仿佛是来自深渊尽头的刀锋,散发着隐隐寒意。姐姐被这邪佞的场景惊呆了,一时间不知如何应对。
一瞬之间,只见这少年神色微动,修眉轻挑间右眼一眨,竟对着姐姐微微一笑。
第三节
“今天请各位过来,是因为昨天学校里发生了很严重的事情。”校长一脸凝重的说着,姐姐耳机里的男声翻译也随之而来。
此时,校长、教务老师、体育老师和范本爱老师四人跪坐在姐姐面前。姐姐左边是一个有些清瘦但装扮精致的女人,她身上散发着浓郁的香水味,高高盘起的发髻下是一张秀气的美人脸,鹅蛋形的面部曲线在两侧不经意间垂下波浪般鬓发的修饰下更显诱人。她身穿修身长裙,跪坐的双脚垫在玲珑的臀下,露出黑色的丝袜。然而姐姐却还是能在她身上高级的香氛味道里,闻到隐隐的烟味,而这烟味更像是父亲老旧工装上常年浣洗也散不去的凝重沁味。姐姐右手边则跪坐着一个壮实的中年男子,身上同样散发着隐隐的油烟味。只见他面色沉峻,身体微微前倾但后背却绷得笔挺,双手齐放在大腿上肘向两边张开,一时间有种说不出的夺人气势。而姐姐不经意间看到他左手的小拇指居然少了一截,心里更生出了几分畏惧。门口一侧贴墙站着三个孩子,分别是弟弟、金发少年和那天看到光着脚送伤员的小男孩。
“各位应该也已经知道了,学校对于霸凌、歧视和暴力的态度,是绝不容忍的!”说到最后几个字,校长加重了语气。他声音虽然不大,但是却底气浑厚,让姐姐听得不由得低下了头。
“但是,作为校方,让这样的事情出现在校园里,首先是我们的失职!学校应该首先自省!我们没有尽到教育的义务,所以我在这里郑重道歉,对不起,请务必原谅!”
姐姐听到这愣了一下,她之前从来没听到过这种“谬论”。她小时候看到学校里同学打架,都只有老师理直气壮把学生和家长骂到狗血淋头,哪里有校长亲自道歉的道理?然而更让她瞠目结舌的是,校长在重重的说完“请务必原谅”几个字后,居然一弯腰,双臂前伏,对着几人猛的趴了下了,脸几乎贴到了地面,而他身边其他三位老师几乎也是同时俯身伏地道歉。
姐姐被惊呆了,下意识的想起身去搀扶面前几位老师,但她余光里猛然看到旁边二人也是躬身伏地,这才赶忙也跟着弯腰低头。但两人俯身时嘴里说的什么,耳机却没能翻译出来。
随后众人起身,听教务老师介绍了事情经过。
金发少年Ricky和弟弟在暑假托班就见过。那时的弟弟和一家人挤在逼仄的小房间里,尽管姐姐已经非常注意每天换洗弟弟的衣物,但他身上不免会有因为空气流通不畅而留下的顽固霉味和汗味。Ricky在这段时间里叫弟弟作“臭猴子”,被老师批评多次但屡教不改,而在开学后遇到新加入足球社团的弟弟,更是把这个外号叫到了学校里。
尽管弟弟是一年级,但因为年龄相当,所以在训练时仍被编在了三四年级组,而和他同龄同组的除了Ricky还有那个光脚小男孩——青田信。
在学校里,Ricky经常仗着自己明显超出同龄人的体型仗势欺人,在球队里更甚,以至于球队里的孩子们对他都是避之不及。而不久之前,一个上岛工人的孩子就因为和他在球场上起了争执,才被他下黑脚踢伤。
青田信却是例外,他是学校里唯一一个敢和Ricky较劲的人。青田信生得壮实,但比起Ricky也是明显不如。然而奇怪的是,虽然明知自己的身体素质一样可以压过青田信,但Ricky对他倒是明理随和,也从不找他的麻烦,两人也就慢慢变成了朋友。也正因为有了这层关系,在Ricky闹事时,青田信总是会上来劝解,解救那些被欺负的孩子,而他也因此受到了同学们非比寻常的尊重。
但弟弟就不同了,从进入球队起就经常被欺负。Ricky不仅频繁在言语上嘲笑他,在对抗训练中也经常依靠身体优势冲撞弟弟。尽管弟弟已经一再聪明的避让,闪躲,但仍难免隔三差五就被撞伤,而他有时带着瘀伤回家,对姐姐也只说是踢球不小心撞到的。
这天球队训练完回到洗漱间,Ricky再次言语挑衅弟弟,然而弟弟这次却没有再隐忍,而是选择还击。
弟弟趁Ricky得意忘形之际,从背后用衣服套住他的了头,然后便像猴子一样跳骑在他背后猛击。Ricky被彻底激怒,两人翻倒在地上缠斗,一时竟不分上下。然而Ricky终究有体型优势,不一会儿便骑在了弟弟身上。此时青田信过来拦在两人中间极力劝架,其他几个胆大的孩子也过来拉架。
弟弟在被人以侮辱般的姿态骑在身下动弹不得,身体也经受着残暴的击打的时候,头脑一片空白,脱口而出了“杂种”、“没人要的孩子”这样的话。谁知这话不仅让Ricky彻底疯狂,也激怒了青田信,让他从劝架变成了参战,二人一齐扑向弟弟。幸而旁边拉架的同学多,加之老师及时赶到,否则弟弟必然要吃大亏。
“所以,对于暴力行为,不论参与的先后,那都是绝对不能被接受的!”校长接过教务老师的话,看着旁边三个孩子说道。
墙边站着的三人脸上、脖子和手臂上都挂了彩,此时都低头不语。姐姐身边的两人则是前倾道歉,而当姐姐也欠身向前时,才感到自己的小腿已然麻木失去了知觉,腰也酸疼不已,膝盖更是疼的无法支撑。然而心中一股气力驱使着她还是忍着疼咬着牙歪歪扭扭的向前鞠了一躬。
范本老师看出了姐姐的疼痛,起身为她搬来了一把椅子。然而姐姐执意不肯坐,她便只得再拿来一个蒲团,让姐姐跪坐着舒服一些。
“所以,针对以上事件,如果各位再无异议,教务处将会依照校规对三位学生做出处罚。”校长说道。
“没有异议……孩子给您添麻烦了……真是惭愧……对不起……”姐姐的耳机里传来几声断断续续的翻译,应该是身边两位家长所说。她也赶忙摇着头再次道歉。
校长点头示意教务老师宣布处罚结果。
“青田信君,因为使用暴力,学校给予你警告一次!”听到校长的话,笔挺站在墙边的青田用力的叩了下头,说了句道歉,依旧神色严峻。
“孟春君,因为使用暴力和歧视性语言,本来应当给予你严重警告,但念及你是受害者,所以同样给予警告一次!”。弟弟听到后低着头小声说了句对不起。
“伊崎岩雄君,对你做出的处罚如下。”教务老师顿了下说道:“你在校内长期使用不当语言,并且严重使用暴力,而在球队时也因违反运动规则和破坏体育精神导致同学受伤,所以给予你开除学籍留校观察的处罚,并且你将会被球队除名,但是你仍然可以选择参加其他社团。”
“我了解清楚了!十分感谢您的惩罚!”姐姐耳机里传出了翻译,然而Ricky狠辣邪佞的笑容,和依然狂妄的语气,则让在场的所有人都感到不悦。
“我让你打架!我让你骂人!我让你打!”姐姐扬起手中那把也不知是从哪里掏出来的短把土扫帚,疾风般打在在弟弟的屁股上。
她在回来的路上就面色铁青,一言不发的快步朝前走着。路上即便是有相熟的工友打招呼,她也是没看到一样双眼直直盯着前面快步走过,而紧跟其后的是同样闷声埋头的弟弟。
到了家,打开的大门还没来得及关上,她便一把将弟弟按倒在床上,掏出了老家祖传的高粱杆扎成的扫帚,暴风雨般向弟弟砸去。
“你错了吗?你错了吗!你说错了!快说!”姐姐好像发疯一样失去了理智,手中的扫帚打在弟弟身上发出的啪啪声带着回响,一遍遍在房间里交叠撞击。
“我没得……错!我……没得错!”弟弟眉头紧锁,死死盯着眼前的墙壁,眼里却没有丝毫湿润。他表情痛苦咬紧了嘴唇,嘴里除了“我没错”几个字,更是没有一声多余的呻吟,而每当那把扫帚打着他的身体向前颤动一下的时候,他的牙就更咬得更紧一分。
啪!随着一声清脆的响声,姐姐手里的扫帚把像爆米花一样蓬开,里面被压缩许久的纤维像盛开的牡丹一样绽放在弟弟的屁股上。姐姐抓着这把蓬开的扫帚依旧招呼了几下,但明显感觉不趁手,索性一把将它扔得老远,赤手空拳继续战斗。
“让你打架……我……让你……打……打!让你打架!我……”又打了几下,姐姐有些上气不接下气。她喘着粗气,嘴里仍然发泄着怒火,手上却慢了下来,直到一下一下无力的拍着,嘴里也不再出声。
弟弟也感觉到了变化,还在狐疑姐姐是不是打累了要休息一下?他正欲转头间,只觉一滴温热的水珠落在了脸颊,顺着他咧开的嘴角流了进去,咸。
转头间,弟弟看到姐姐早已泪水涟涟。豆大的泪珠从她晶莹的大眼睛里绵延涌出,顺着她的鼻子、脸颊、嘴角流下,流过贴在脸上的她那根根分明乌黑细长的发丝,带着她皮肤上渗出的汗水,沿着她颤动着的下颚那流畅纤巧的线条汇聚一处,雨点般滴落下来,拍打着弟弟的脸。而姐姐那双明亮透彻的大眼睛,此刻仿佛雨中哭泣的澄泉湖,盛满了悲伤。
“你晓不晓得,你老汉儿为了这个家,受了多少委屈,吃了多少苦……他……”姐姐不及说完,哽咽着哭得更厉害了。
弟弟慢慢站了起来。面对坐在床头哭泣的姐姐,他沉默了,转过脸轻轻皱着眉头盯着远处角落里的扫帚,仿佛在想着什么,又好像什么都没想。
“你晓不晓得,是哪个半夜下大雨,还要去上工……是哪个为了多挣几百块钱,就当个头头……人家屁大一点儿事,他都要放在心头,睡也不得安稳,吃也吃不好……你晓不晓得他……他这个样子,是为了哪个?是为了我吗!”姐姐终于带着嘶吼嚎啕着说出了最后几个字。她作为姐姐的尊严,在此刻和内心背负已久的重量一起,化作了乌有,化作了奔涌而出的滚滚泪水。
“你晓不晓得,就为了给你治病,买那个啥子东西……他吃也舍不得,又要多带班……胃病犯了都不舍得吃药……晚上一个人,疼得睡不下,就躲在门外抽烟,一抽就是一晚上……还叫我不要跟你说……”姐姐说着又哽咽了起来,“你哪里晓得起!还要惹事!你还说你没得错!呜呜呜……”姐姐已然哭得脱力,再没有力气嚎啕,只是低下头呜呜咽咽着。
弟弟默默捡起那把打坏的扫帚放进姐姐手里。
“你打我嘛,”他说道,“只要你心里好过了,打就打了,但是……”说到这里他沉默了很久,突然爆发出一声嘶吼:“但是我就是没错!是他们骂了你我才打的!”
弟弟站在原地仰头大哭。
第四节
经过了几年建设,如今千代岛的核心区域已焕然一新。
大空山的山顶被修葺平整,一座玻璃结构的巨大圆形景观台坐落其上。游客无论在台上任何角落,都可以毫无遮拦的鸟瞰整个大空山景象。在天气晴好的日子,远处北海道的海岸线在海平面上若隐若现,而那横跨其间无比壮美的跨海大桥也如天路一般,从脚下延伸出去,渺然消失在视线尽头。然而比这山景海景更吸引人的,是景观平台中心赫然屹立的一座八面十方三世佛像。佛像足高27米,神情庄重仪态自然,手臂舒展结印,端坐于莲花宝座之上。宝座下的底座高3米,直径15米,四周镶嵌着一众降龙伏虎夜叉,各个手持法器,体态狰狞面貌凶恶。整座雕塑通体覆金,在阳光下熠熠生辉,偶尔还会在潮湿空气和云雾的作用下散发出佛光如虹,乃至从山脚甚至更远处都清晰可见。这奇景也使得景观台一时间成为了岛上旅游的必赏之地。
原来的龙神宫神社则被移到了略低处,这里正是大空山南北麓交界处的小一块台地。神社门前是骑着山路石阶修建的一排鸟居,立柱与笠木的红黑大漆交映在浓荫葱郁的山林中,更显清幽肃穆。鸟居后宽阔的院落里,一座巨大的石龙雕塑赫然矗立在手水舍中央。只见石龙蟒身盘纡,角首高昂,洁净的手水就从龙口中源源不断的吐出,汇入身下圆形池中。池边则放着许多由本地山岩打磨而成的水钵,供人清洁身体。手水舍之后则是龙神宫奇伟绝伦的本殿。它掘入大空山南壁,悬空而建。游人若要参拜,则必须脚踩万丈深渊,穿过横风呼啸的栈道,接受近乎生死的试炼才能到达。而殿内高坐于神龛之内的神明,仿佛也是在空中俯瞰着半边千代岛,庇佑与祝福着这里的生灵。
同样被翻新的还有原来窄小陡峭的登山石阶——变成了宽阔的步道。平整的石条石板沿山体走势盘旋铺设,可同时容三五人并排行走。步道两边还装有感应地灯,在光线昏暗时遇到行人会自动开启,照亮石阶以备游客夜晚下山之用。而沿着步道每走一段,都有供人休息的凉亭小阁,均是仿唐风或江户式建筑,古朴娴雅,让人在其间休憩时,竟有空山返景坐听松涛之感,不觉心旷神怡流连忘返。尤其是山下第一座凉亭,更是引得游人纷纷驻足。
从山下色心寺出发沿步道攀爬大约三刻钟,便可到达这座“息心”亭。这是一座有些低矮的侘寂风建筑,一眼看去似乎是饱经风霜而非崭新落成。它瓦当上的每一条龟裂,椽木上的每一块疤斑,甚至地砖上的每一处缺痕,都无不透露着朴拙天然——仿佛从天地以伊始的那一刻,他们就以这种原始的状态坦然裸露着,从不修饰,也无需修饰。
不同于其他凉亭就陈路边,息心亭被建在了一块伸出崖外巨大而高耸的飞岩上。当人们拾级而上走进它内部的那一刻,才能恍然领悟这座亭子的匠心独具。
山下竹影环抱之中,重建后的色心寺在此处一览无遗。尤其是寺中那座拔地而起的七重舍利方塔,四面飞檐质朴平直,层层斗拱经纬交错,而顶部极长的鎏金塔尖犹如一柄浑厚雄健的六棱金锏直插其上,让整座宝塔更显雄浑富丽。而顺着塔尖望去,开阔平坦的温泉广场和两旁的绿地公园也是尽收眼底。原来此亭和舍利塔都处于温泉广场的中轴线上,而正是因为亭子建在了飞伸出去的岩石上,避开了周遭密林掩映,才使得山下风景能被尽览无余。
而当人们沉醉于耳畔细风与眼前美景时,回头间才发现,亭口楣椽上竟朝内挂着一方小匾。匾额上既无题首也无落款,朴素的松木板上单单阴刻着“息心”二字。凝神细品间,才发现匾额早已将高耸的大空山顶遮在身后。而每当有人忍不住想要远眺这山顶时,则必须上前弯腰,鞠躬致礼一般俯身仰首才能得望山顶全貌。而恐怕唯有此时,人们心中才能生出几分高山仰止的敬畏,体会到些许望峰息心的感慨。
瑰玮奇丽的大空山下,还隐藏着千代岛吸引游客络绎不绝的另一个秘密——千代温泉。
千代岛拥有丰富的自然水系。它常年雨水丰沛,而地表繁多的大小湖泊、绵延的湿地、错综密布的水网和茂密的植被能有效的储存淡水,让地表的小溪小河即便是在枯水期也始终有细流汩汩,更不必说冬雪融化后的春夏。而其储量巨大的地下水资源则更是大自然的馈赠。地下水在地质压力的作用下,沿着地壳岩层的裂隙源源不绝的上升涌出地面,不断补充着地表水。而更为可贵的是那些被自然地热加热后的温泉,带着丰富的矿物质和独特的淡淡甘苦,成为了极其宝贵的旅游资源。
千代温泉最大的泉眼就位于大空山下。温泉四周常年堆垢发黑的围石和上面两座被蒸汽熏得发黄的老旧木桥如今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一座开阔平坦,一马平川的温泉广场。
广场大理石铺地,四周排布着高低错落的樱树和红枫。从前的泉眼变成了如今广场中央的一方巨大浅池,黑曜石与汉白玉碎石交杂铺底,地下温泉就从这碎石缝中缓缓涌出,始终维持着浅池的水位。池水表面光洁如镜,在一片碧绿湛蓝的竹林与天空中倒映出身后大空山的奇丽与色心寺的庄严。广场面前的商业街区也被重新规整翻新,房前屋后苍松翠竹郁郁葱葱,街角路旁假山青苔叠嶂玲珑,让人无时无刻不觉身在钟秀庭院。
更绝妙的,是从广场中心那汪浅池源出,凭着微倾地势流向四面八方的泉水。这一股股的泉水在人工水道的指引下流向每一处商业街的入口。而在入口处,水道则变成了迤逦幽折的小溪泠泠作响,在假山翠竹的掩映下灵巧穿行于屋舍之间。而现在整个商业区里,各类店铺大到温泉旅馆,小到温泉煮蛋,都可以畅快的享用这温泉溪水,让从前因引水而起的纠纷彻底成为了历史。
如今整个大空山景区的翻新重建已告落成,岛上最隆重的节日又近,当地自然是少不了一番盛大庆祝。
“啥子哦?那个钱啷个那么容易挣的嗦?就三天,莫得麻烦了嘛,能赚好多钱嘛?”父亲有些犹豫的看着姐姐。
“我也是听金嬢嬢说的嘛,”姐姐擦着桌子说道,“他说张爸认得到那里的招商,说今年广场和山上的景观才修好,又赶上大节,肯定来得人多。而且她说那边关系熟,也拿得到好市口……”
“我晓得,老张早先也跟我讲了,我也没得放在心上……”父亲搬了小马扎坐在了门口,把门打开,点起烟抽了起来——自从上次打架事件后,父亲也得知孩子在学校要穿的整齐,身上有烟味会被同学嫌弃,因此在那之后每次在家抽烟他都是如此,或索性出去抽,让屋里尽量少有烟味。
“我也是怕你一个人,忙不赢,再个说你也不会日语……花了那么多麻烦,能赚好多钱嘛……要我看,还是算了嘛……”父亲吐着烟说道。
“我和金嬢嬢算过了哈,按照现在这里游客的消费,如果真是照她说的那么多人,那还真的是不少钱的嗦!”姐姐睁大眼睛对父亲说,“我算过了,给娃儿买胸针的钱,就能凑起小一半儿咯!再说也没得啥子麻烦,凉菜这些个,白天在屋头就都弄好了,最多就是熬油要花些功夫,不过金嬢嬢也说来跟我一起的嘛,问题不大,就是日语嘛……”姐姐说到这里有些犹豫,“我跟她都不太会,到时候价钱口味写清楚,实在不得行就手机翻译,应该还能应付。”
“那要得嘛。我看你们两个都商量好咯噻,你才来说——明明就是先斩后奏嘛!”父亲说完哈哈一笑,“倒也好,你也有个活做,莫得在家里闷不出头了噻。我一个也照顾不到你们两个,”父亲说到这轻叹一口气,“忙起了饭都吃不上一口,幸亏还是有老张和关经理他们关照到,不然的话,恐怕这几个月都要睡在那边咯……”
“我晓得嘛,晓得你忙,才没得和你讲,讲了也顾不到。”姐姐说着,“那你在现场吃得惯嗦?吃不惯就带上点儿屋头的饭……”
“吃了几年了,有个啥子惯不惯的,能吃饱就对了嗦……”父亲把烟头按进锥筒烟灰缸,又接着点起一支,“那到时候你也要给金嬢嬢回些礼噻,莫得欠了人家的情……”
“这个我早就晓得,你就莫得操心咯!”姐姐笑着说。
“对了嘛,娃儿这一段时间在学校啷个样子嘛?那个洋鬼子再有没得欺负到他嗦?”父亲突然一转头问到。
“没得了,最近好多了噻,老师还是盯得紧。”姐姐摇摇头说。
那天从学校回来,挨了姐姐一扫帚后,弟弟才把全部事情原委说给了姐姐。
弟弟在学校里经常受到Ricky言语侮辱,但他始终记着姐姐说过的话,能躲则躲,能忍则忍,从不还嘴甚至连一个反抗的眼神都没有。这种逆来顺受让一贯以霸凌为乐的Ricky反而觉得无趣,更激起了他的挑衅欲。
那天在洗漱间里,Ricky再次语言侮辱弟弟,见弟弟没反应,他转而开始用污言秽语侮辱姐姐。他说弟弟是“姐控”(シスコンsister complex),还说弟弟一家三人睡一张床,必定有过不伦之事,说不定姐姐还和工地上很多人睡过。弟弟忍无可忍与Ricky动手,而他在激愤中脱口而出的一句“没人要的日本杂种”也激怒了青田信,导致了事态升级。
得知真相的姐姐十分心疼弟弟的委屈,当然也谅解了他。姐姐也嘱咐弟弟不要把这些告诉父亲,以免让他工作分心,还说如果再遇到这种事,一定要马上报告老师。
第二天中午的课间,弟弟主动找到青田信和Ricky给两人诚恳道歉。他说自己一时说了不该说的话,并非出于本意,请两人原谅。
青田信倒也被弟弟的真诚所感,心中隔阂尽消,而Ricky则毫不领情,将自己被球队除名归咎于弟弟,还放下狠话说以后在校外遇到,绝不饶恕他。然而值得庆幸的是在此之后,Ricky在校内的确没有再过份欺辱过弟弟。
第五节
“那这几天让牛子来接你,咱换个地方就行了,反正那抓麻虾的水沟多的是,又不是非上那去,省得那小子祸害。”金桂花嘴里嘶着气,从滚烫的盆里捞出一只大个小龙虾掰开,把取出的虾肉又放回盆里蘸了蘸汁水,才放进弟弟碗里。她自己则捡起桌上的虾头,咂末着里面的滋味。
“行!”九牛应了一声,“也别跟这小橛子一般见识,我开车带上你,咱换个远点的地方下网就行啦。”
“莫得麻烦了嗦……”父亲皱着眉说道,“弄个小龙虾还开啥子车,再不行,你们换个菜嘛,非要弄这个小龙虾噻……”
“料……料都买好了嘛……”姐姐有些迟疑的看了看金桂花,“油也熬了一桶了……”
“那就再换个啥子嘛,还不是一个样子嗦……再不行,就做点儿鱼啊肉的,烧来卖,还不是一个样。抓个这个东西还要开车接送,太麻烦咯!”父亲说完吱的一声抿下一小口酒。
“那可一点儿也不麻烦,孟哥,你就放心吧!”金桂花嘿嘿一笑,继续给弟弟剥虾自己咂末着虾壳,“反正牛子那车现在放着也是放着,拉谁都一样!再说了,你就把他当成你亲儿子使唤还能咋样,也就这两三天的事,你可别再见外了!”
“再说了……”金桂花见父亲犹犹豫豫刚要开口,又抢着说道,“咱们为了这个事,准备了多少了,光是孩子做的网箱也叫他拆坏两次了。要我说,就应该给这半大小子点儿教训,咱虽然是外地人,可也不能叫人这样欺负!现在不跟他计较,已经算便宜这小子了……光是把我小宝贝儿辛苦做的网箱拆了,我这心里就可不痛快呢,是吧!要是让我遇见我肯定教训这半大假洋鬼子一顿!”金桂花说着怜惜的看了看弟弟。弟弟却只埋头吃虾一言不发。
“就你这样子,要教训谁啊!看把你熊的!”
众人回头间,老张已迈步进门。
“我教训你嘞!看你再熊我!”金桂花假意嗔怒。她嘴上强硬,手上却早已麻利的给老张搬来了椅子摆好了碗筷,接着又从微波炉里端出了几个小碗在老张面前。
“还怕你来的迟,给你留着呢!快吃吧,趁热!”金桂花依然用责备的语气说着温柔的话。然而她突然疑惑的问道,你咋进来的,我还等着你打电话给你开门去呢!
“正好碰见这边一个熟人,一块儿进来的……”老张看了看桌上的饭菜,正要动筷又停了下来。“你们也才吃一会嘛,我这一个人在这吃独食也不像话。”说完他便把几样菜又倒回了桌上原有的盆里,然后也不客气,从里面夹了几大筷刨起饭来。
老张刨了几口饭,压住了些饿气,才端起杯来与父亲一碰。父亲也又冲着九牛一举,九牛也连忙端起杯来,三人共饮。
“你们刚说啥事呢,是不是逮麻虾的事?”老张夹着菜问道。
九牛嗯了一声,便把之前的事情又给老张复述一遍。
原来弟弟得知姐姐要和金桂花一起摆摊卖小吃,便想起有很多白色长喙水鸟经常在雨后来学校后面的小河边觅食。它们偶尔会叼起一只小龙虾样的东西甩在空中,然后踩住猛啄,吃得很香。他说如果能抓野生小龙虾卖,因为几乎没有材料费,所以能赚更多钱。他还在平板上煞有介事的算着利润,而姐姐和金桂花看到他可爱又认真的样子,都抿嘴笑着不敢出声。
姐姐和金桂花也未曾抱大希望,只觉得河里就算有小龙虾,也应该没什么品相,自家吃尚可,摆摊来卖则未必得行。谁知弟弟偷偷央求九牛给他拿来了工具和材料,凭着对老家那副旧网箱的记忆和网上的教学,有模有样的做出了一副新的出来,放在了河里。
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这小河因为常年有温泉水汇入,水温适宜养份充足,小龙虾居然个个大头生猛,而且数量庞大!以至于第二天当姐弟两人去收网的时候,不得已放了一大半——因为他们带来的水桶太小,装不下这许多。而后几次,姐弟俩越抓越熟,以至于小龙虾多到吃不过来,索性做了送人。姐姐也记得当年村长夫人是如何处理小龙虾的——先放在浴缸里养一夜,让他们把腹中的沙土排干净,这样吃起来放心,味道也更好。当然,在姐姐的厨艺下,所有人都对这小龙虾赞不绝口,包括小林仁光,而姐姐对给他的那一份也是格外用心。她怕日本人见不得带头的小龙虾,便把头和壳全部剪去,只留下虾肉齐齐码好,又创造性的在饭盒里放了一块土豆泥。这吸满了小龙虾汤汁的土豆泥堪称神来之笔,浓郁鲜美风靡一时,以至于小四等一班工友都来央求姐姐只做些虾汁浇土豆泥就好,虾肉都可以免去了。
然而一天中午,二人去收网时却发现网箱被人拆坏,龙虾也几乎跑光了。起初二人还以为是警察或者黑社会,胡思乱想好几天,直到有一天Ricky得意洋洋的找到弟弟。他讥讽地问弟弟抓到了多少小龙虾,还侮辱弟弟说你们都是下贱之人,吃那些河里淤泥里的爬虫。弟弟默不作声,而Ricky也被青田信及时劝回。
而后的几次,姐弟二人都是很晚放下网箱,一大早就去收,谁知网箱又被破坏。这次则更严重,看得出是被人用钢丝钳把网箱整个剪毁,连修复的可能都没有。所以借着这次两家小聚,姐姐才和金桂花商量对策。
“是哪个小孩,是不是那个混血外国小孩,蓝眼睛黄头发那个?”老张夹了一筷浸在小龙虾汁水里的土豆泥,刚送进嘴里便两眼放光,连连夸赞姐姐的厨艺,然后又夹了一大口。
“对,就是那个人,伊崎岩雄,他妈妈是日本人,爸爸是美国人……人家都说是他爸跑了不要他们了……”弟弟终于抬起头说了一句话,满眼委屈和怨恨。
“咦!亲娘来,这话可不敢再胡说!”金桂花假装吃惊,急忙笑着去捂弟弟的嘴,“这在家里小声说就行了,哈哈,可不敢在外面乱说,更不能当着人家面说,听见了没?”
还没等弟弟说话,金桂花突然又疑惑的问老张,你怎么知道这个孩子?
“我也是听这边的日本朋友说的。再说了,整个岛上长那样的小孩估计就他一个,谁能不认识……”老张又端酒与父亲一碰,九牛也提杯陪饮。
“听说他妈一个人带孩子,开了个小一点点的温泉旅馆,里面有的没的,按摩之类……多少得有点见不得光的东西……”老张瞥了眼弟弟,说的含蓄隐晦。
“那你咋知道的来?”金桂花斜瞪着老张,手中的这只虾头被啪的一声捏爆开来,汁水虾黄溅得老远。“你怕是也经常去吧,和你的那些个日本狐朋狗友!”
“我没去过,我都是听他们说的。”老张面不改色,赶紧抓起一只虾啃了起来。
“对对,妈,我也听过,这个好多人都知道来!”九牛说着翘起了二郎腿,“咱北边工地上基本上都知道,我听他们几个来得早的老哥说,那消费也不便宜,一般人也去不起……”九牛嘿嘿笑着拎起酒杯就要喝,然而杯子刚送到嘴边就被老张的大手一把夺去,一抬头只见老张恶狠狠的瞪着他。九牛自知喝多了有些失态,便放下二郎腿低头闷声不再说话。
两家人说说笑笑又吃了一会便散去,商量好了这几天让九牛带姐姐一起去下网。父亲一再坚持不必每天接送,实在不行早上帮忙来收网就可以,可哪敌得过金桂花的执拗,只得作罢。
九牛和姐姐第二天晚上就找到一处绝佳的下网地点——这里是一片湿地,浅滩边的淤泥是小龙虾这类动物最喜的生长环境。这里距里主路也不远,路边停好车后只需沿河逆流而上,步行十几分钟便能到达。
第二天一早,九牛的车就等在了帝王别墅外。谁知一上车,姐姐看到的不是九牛,而是一身烟酒气的九虎。
“哎,虎子哥,咋个是你嘛,哈哈!牛哥来?”姐姐笑嘻嘻的问,“哎呀身上这么臭,昨晚喝了多少酒嘛!在车里喝的吗,车都臭了!”姐姐又皱着眉笑着把车窗摇下来。
“牛子给俺老头子叫走了,项目上有点急事,老头说我喝酒了也不叫我去,我就给你当司机来了呗哈哈!”九虎哈哈笑着从扶手箱里翻出一盒口香糖,自己抓了一把塞进嘴里,又把瓶子递给了姐姐。
“那你现在咋个样嘛?还能开车不噻,不得行的话,你进去屋头睡嘛,我自己走过去也没得好远。”姐姐拿了一粒口香糖放进嘴里,把瓶子递了回去。
“哎呀你还不相信你虎哥,没事儿!走吧!给我指路啊你!”说着一脚油门便开了出去。
一路上九虎说着昨晚的趣事逗得姐姐笑个不停。原来他和老张、侯玉峰几人昨晚陪着一众日本人喝了个通宵!侯玉峰要做翻译喝得最少,加上他本来喝酒就喜欢偷奸耍滑,也就不甚醉,只是快天亮时困倒了。而他父子二人则是“群劈小日本”。一桌人从清酒喝到红酒,从洋酒喝到啤酒,九虎年轻体壮,喝趴下了五个,老张则顾及第二天的工作,收敛着喝,只喝倒了对面两个。
两人嘻嘻笑笑,不一会便到了河边。谁知刚一下车,九虎便讪笑着说他自己酒喝多了闹肚子,要在附近找个草丛方便一下。他让姐姐先走,自己马上就来,还嘱咐姐姐有事就打他电话。
姐姐却嘿嘿笑着说打了也没用,提着裤子也跑不快。九虎听到也是嘿嘿一笑,果真提着裤子往草丛方向跑去。
九虎在草丛里悠然自得的点上一支烟,玩着手机从容方便了好一会,才起身穿好裤子去河里洗了手,往上游走去。
他走了一会,远远的便看见姐姐像是在河边洗脸漱口。起初他还觉得好笑,想姐姐是不是起得太早忘记了洗漱,怎么现在突然想起来了?再想想并不应该,因为他明明记得姐姐上车时候头发梳的整齐,身上也有淡淡的肥皂香味。
等他再走进些,才发现来姐姐的异常——她背过身子蹲在河边浑身颤抖着,整齐的头发也批散下来,一只脚完全浸在水里。然而她好像毫不在意,只顾拼命往头上身上淋水。
九虎不敢大意,两三步跑到姐姐身边,才发现姐姐不停的用水擦洗着脸和脖子,头发已然湿透,胸口和背后的衣服也湿了一大片。姐姐不断捧起溪水漱口,再咳嗽着呕出,粘带着口中的涎液在嘴角拉出极细的丝。九虎再定睛一看,姐姐身旁有一滩呕吐的秽物。
九虎一个激灵,立时酒醒大半。他叫了一声大姐,然而姐姐似乎并未听到,依然在用溪水疯狂的洗着身体。他只得提高声音再叫了一声,然后走过去轻轻拍了拍姐姐的肩膀。姐姐像一只受惊的小鹿,猛地闪躲一下想要起来却跌倒在水里。回头间,九虎只见她上身和头发几乎湿透,原本白皙的脖子和脸颊都被搓红,似乎还有抓痕,而那哭红的眼睛里满是恐惧,在看见九虎的瞬间化作了搅杂着羞愤、屈辱和解脱的泪水。姐姐终于坐在水里抱着膝盖哭了出来。
九虎此时酒已大醒。他紧握铜锤般的双拳,先起身警戒的环视四周,又向周围走出去几步查看情况,见没什么异常,便赶紧退回来脱下外套包住姐姐湿漉漉滴水的身体,抱起她快步跑上了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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