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淮平原广袤千里,青草铺满大地,放眼望去青翠之色绵延千里,其中偶尔会突兀地出现裸露出黄土几大片空地,那是洛淮边军骑兵平时训练马术、刀术、阵型的训练场,草地被马蹄踩踏成了黄土,泥土翻卷坑坑洼洼。
今日便是军演,燕天明早早就在淮水关上观看了。
他目力出众,远处的情况他看个一清二楚。
远处洛淮平原上军帐密密麻麻连绵几里,一群群骑兵在平原上驰骋,马蹄疾如风,轰隆隆的声响连淮水关这边都能听得一清二楚。
战马身上的肌肉棱角分明,随着奔驰如流水般活动,充满了力量的美感。马背上的兵士皆身着寒光森森的精铁甲,弯身伏在马背上,减小冲刺的阻力,手中的长矛大刀或劲弩强弓始终对着前方,训练有素。
远处看去平原上的骑兵就好似密密麻麻的蚁群相互追逐,乍看似乎混乱,细看却能发现骑兵的进退之间暗含规律,骑兵们随着点将台上燕狂风令旗的变化来变换各种阵型,如同黑色的波浪起起伏伏。
洛军训练有素,是洪国最强的军队。
在离轻骑不太远的地方,静静地停着一队三千人的黑甲骑兵,身着重甲头带铁盔,沉默着不发出任何声响,只有黝黑的重甲上偶尔会溜过一丝亮光,与另一边热闹的万骑奔腾的完全是两个极端,淮水关上看热闹的人们早已注意到这支沉默的骑兵,议论纷纷。
黑甲骑兵前方立着一名没带头盔的束发小将,长枪横马,披风猎猎。
燕天明远远就认出了那年轻小将,三弟燕天云,燕天云身后的三千重骑是洛淮边军的精锐,也是唯一的重骑黑煞重骑,号称洛淮边境最强重骑,曾经三千重骑破乾国万军。
这支重骑由洪国耗费众多资源培养而成,每年保养的花费巨大,可以说是洪国从牙缝里节约出来的钱全部都投入其中,几乎掏空国库。这支重骑也是不负众望,是洛淮边境的一道钢铁防线,让乾国多次铩羽。
这黑煞重骑直属于燕九殇大帅,重骑统领是燕家派系的一名老将,燕天云多年军旅,也只是做到百骑长。
燕天明望着那英姿飒爽的小将,轻轻一叹,如今三弟与自己关系疏远,哪里还有以前自己风光时来得亲密。
点将台上除了打着旗语的燕狂风,还有几人,燕家老帅燕九殇,大洪帝皇洪远图,还有在大洪皇帝背后站着的大皇子洪禄平和一名红袍老者。
燕九殇眉发轩白,眼神炯炯有神,双眉微皱,嘴唇紧抿,一看便知性子严厉,多年军旅在他脸上刻下了道道风霜皱纹,但腰背依然挺拔,不怒自威。
大洪皇帝洪远图倒是眉目和蔼,指着台下的万骑并发,与旁边的燕九殇说着话,虽然脸上笑眯眯的,但是身上的帝王威严却是怎么也掩盖不掉的。
站在一旁的洪禄平,长相平平,身着江州军制式甲胄,不言不语立在一旁,乍看之下没有什么特别之处,但却不会有人小看这个曾经一人战百骑的大皇子。
红袍老者身材高大,渊岳峙,风姿出尘,但最惹人注目的还是他长及腰部的胡须。
燕狂风旗语一变,五千轻骑缓缓行出阵列,换持木枪,遥遥正对着三千黑煞重骑。燕天云缓缓戴上头盔,提起木枪,驱马缓缓前行,三千重骑跟在身后,渐渐由慢到快,展开了冲锋,马蹄翻飞,目标正是那对冲而来的五千轻骑。
两军相对冲锋。
三千重骑犹如一条出闸黑虎,冲锋中带着一往无前的惨烈气势,轰隆隆的马蹄声犹如响彻云霄的战鼓,远在淮水关的燕天明不由屏住了呼吸,感觉自己的心脏随着马蹄轰响而震颤着,两股洪流迅速接近,燕天明仿佛嗅到了一丝若有若无血腥气。
好强的煞气!
“杀!”两支骑兵同时大喝一声,惨烈激撞,瞬间就是一片人仰马翻,即使木枪没有什么杀伤力,但是裹挟着冲锋之势,轻易就能将人戳飞落马。
轻骑瞬间溃不成军。
淮水关上顿时一片叫好声。
燕狂风旗语再变。
两支万人骑兵出列,一队是洛淮轻骑,一队是周天象带来的锦州轻骑,两队人马都身披黑衫,手持强弓背箭壶,箭头被去掉,换成了沾了石灰的棉布。
随着燕狂风令旗一挥,两支骑兵同时发动,绕着对方游走,并行前行,互相泼洒着箭雨,不时有人被箭射中,在黑衫上留下一个个白点,被射中的骑兵自觉拨马离队。
两支轻骑犹如两条游龙,在平原上翻滚缠绕,蜿蜒而行,互相争斗。随着越来越多的骑兵被射中,这两条游龙越来越小,最后只剩下两人兀自争斗不休,箭壶空了也没能奈何对方,在此期间淮水关上的喝彩声一直不绝于耳。
接下来是五万人的战阵演练,浩浩荡荡,确实是犹如铜墙铁壁,叫燕天明看的心旌神摇,再想想自己,不由又是一阵轻叹。
十岁的那次游历,看遍了边境的颠沛流离,靠在豪门大族外墙下饿死冻死的人数不胜数,还有那些为了一顿安饱而叫卖亲生孩儿的人,还有那些衣衫褴褛在街边乞食的人儿。
这些都是战祸,也是朝堂无能之祸。
他深深被震撼,回家大病一场,后来再看那些兵法兵书刀枪剑戟只觉无比的反感。
于是他选择了另一条路,弃武从文,即使被家中长辈鄙弃,也没有改变。
本来还有些愧疚,但是后来燕家燕天谷燕天云在军伍中站稳了脚跟,燕家后继有人,他也是没了忧虑。
燕家为洪国守了五十年的国门,但是朝堂之上诛心的话语实在是不少,什么“洛州王”“燕家军”,一干文官骂的骂吵的吵,这些自以为天下安定在己任的文人们最是烦人,所以洪国军政两界相处一直不好,所以在燕天明想要弃武从文的时候才会有这么大的失望。
燕天明的目的不是成为那些打嘴炮的文官,而是想整饬朝纲,让那些对燕家的骂声彻底消失,只是家族里的人,都不理解。
洪国和乾国已经停战五年,谁知道下一场战争什么时候会打起来,燕天明其实比别人看的都远,他只是想让乌烟瘴气的朝堂安分一点,让世间人能活的好一点,尽力平复燕家开战后对百姓的伤害,也算是帮助了家族吧。整饬朝纲,让那些文人能闭嘴,至少不要打扰到在前线奋战的亲人们,这样也算是保护了亲人们吧。
这是他弃武从文的原因。
只是没人理解,也没人愿意听他解释,如果家里人能支持,说不定燕天明现在已经在朝堂上风生水起了。
可惜啊。
不知何时便要到来的战争,是他心头的一根刺,因为选择了弃武从文,却又没有任何成就,他帮不上任何忙。
军演浩浩荡荡,引人入胜,不知不觉已是日上三竿,早上的骑战军演结束,围观的淮水关居民们各自回家吃饭,等着下午的淮水水军军演,不少人为了占个好位置早早便搬了凳子去淮水旁等着。
燕天明走在淮水关的街道上,淮水关是洛淮边境的大门,是洛州骑兵驻扎之地,街道宽广但是稍显萧索,两侧商铺只有不到一半开门营业,毕竟是边城,不知哪日就会迎来战火,定居于此的人自然不会太多,更多的是过往的行商,所以客栈旅馆倒是甚多。
燕天明擦了擦头上的汗,看了一早上的军演,口干舌燥腰酸背痛,苦笑一声身子太弱,正想要找个茶馆喝口茶,顺便消磨一下时间,小歇一会好去看下午的水军军演,这时却听到有人叫住了他。
“这位小哥留步,贫道见你眉心发黑,恐怕近期会有血光之灾啊。”
燕天明脸色一黑,转头看去,一名仙风道骨的老者坐在街边的算命摊后,身着鹅毛大氅,白眉白发白须,正向他捻须微笑,那模样,要多出尘有多出尘,倒是把原本不耐的燕天明给震了一震。
“这一身行头,也太下血本了吧。”燕天明看了看破破烂烂的算命旗子,再看了看好似谪仙的老者和算命摊上摆着的一杯热气袅袅的热茶,只觉得自己不能很好地理解这个世界。
“咳咳,这位老人家,”燕天明好一会才回神,讪讪问道:“你要招揽生意我能理解,但是你随便拉住我就说我有血光之灾,是不是不太厚道。”
那老者翻了翻白眼,语气不善道:“信则有,不信则无,你不信老道,那你便走开。”
这下燕天明倒是有些好奇了,摸摸头问道:“老人家你当真会算命?莫不是坑我的吧,嗯,看这一身行头倒是不像江湖骗子,诶,不对,老人家你这大氅该不会是拿鸭毛编的吧。”
老者气的噎了一声,看着燕天明说不出话来。
“好好好,”燕天明见老者气得脸色泛红,怕他一口气上不来就过去了,连忙道:“我相信老人家你肯定能前算五百年后算五百年,老人家你快帮我算算。”
“呼,”老者喘了一口粗气,哼道:“没那么夸张,不过求我算命的人倒是能从这淮水关排到乾国去,你这小子占了多大便宜你都不知道,贫道堪称神算,从来没有算不准的,我……”
“是是,算不准不要钱是吧,老人家你放心,准不准我都会给钱的,快来算算。”燕天明急急打断他,把手伸到他面前,只想让他随便算算,然后给钱了事。
这世上哪里还有我这么好的人呐,燕天明心中暗叹。
那老者连翻几个白眼,一脸不忿,气呼呼抓过燕天明的手,掐指算了起来。
老者掐指算了一会,正当燕天明不耐时,发出一声轻咦,捻须点头道:“老道的确没有看错,小哥掌纹呈散乱之象,想来曾是遭逢大变,你印堂发黑,近期必有血光之灾,或是你自己,或是你的亲人。”
燕天明脸色一变,甩脱老者的手,怒道:“我与你素不相识,你怎地如此诅咒于我。”
“信则有,不信则无。”老者神色淡淡。
燕天明脸色发黑,怒道:“胡说八道。”
“世人便是如此,好听的就信,不好听的就不信,偏听偏信。”老者也不看他,端茶轻轻喝了一口,一股仿佛藤萝的清香弥散开来。
“哼,说的好听,我看你的大氅就是鸭毛做的。”
“噗。”老者呛了一口茶,抬眼想要瞪燕天明一眼,却看到燕天明已转身走开了,算命摊上放着一块碎银。
老者呆了一呆,袖子一卷将碎银收起,端着茶杯慢悠悠地离开。
燕天明转过街角,脸上的怒色瞬间收敛,平静的似乎什么都没有发生,他抬手摸了一下鼻子,轻声自言自语:“东南青藤叶,非富即贵,此番为何见我?”
那已走出老远的白氅老者,脸上突然浮出一丝微笑。
“小子不笨,老夫竟然差点看走眼,一块碎银换一条命,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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