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里的“一地鸡毛”令杨砾不堪重负。
母亲兴高采烈地来了,又带着伤痛回去了。妻子原本收入丰厚的工作说没就没,眼看即将生下母亲心心念念的孙子,却由于自己的冲动而动了胎气。就连从小到大都很省心的女儿,也得了说不出话的怪病。
这都是什么事啊?怎么全让自己赶上了?
他揣着一肚子恼怒和委屈,不知不觉走到办公楼前。
经管学院这栋六层教学楼是五年前盖好的,杨砾入职不久便被安排在了509室靠窗的位置。一个办公室里有六张办公桌,四位讲师,每人一张专用桌子,另外两张桌子由四个博士后共用。
一开始,大家都不喜欢自己的电脑屏幕被人看到,于是六张桌子两两相对摆放。可常常是猛一抬头,与对桌的同事四目相对,尴尬不已。
于是又改为贴墙摆放,面壁办公。两位资历相对较老的同事,则选择了面向窗户的位置。
可是,大家很快发现,这样背对空气办公完全没有隐私,电脑屏幕上的内容对所有人开放着。
某天,有个同事写文章时“卡壳”了,于是玩了一会“扫雷”放松大脑,不巧被系主任撞见,招来一顿阴阳怪气的敲打。
八位博士学历的知识分子一顿合计,有了办法——还是沿着墙壁和窗户摆放,但把桌子调转方向,背靠墙壁或窗户。
这样,既保证了隐私,又不必与对面的同事太近,再拿几本书把显示器垫高一些,脸也可以挡住了。
靠窗的那位资历较老的女老师说自己身体弱,受不了风吹背,于是和杨砾换了位置。
靠门口的位置则留给了四位博士后,因为老师们谁都不喜欢当“守门员”。
这样的摆放,无疑是当前条件下的最优解,但看上去颇为怪异,让人很容易联想到菜市场的摊位。
杨砾不喜欢这种办公环境,拥挤又嘈杂。
办公时间里,一旦谁开启了科研基金的话题,那必是唾沫星子横飞,满屋子怨气。光是听他们描述的繁琐过程和各种道听途说的内幕,就让杨砾不胜其烦。
所以他选择在家写论文,只有上课、开会和查资料的时候才去学校。
他觉得自己在学术方面没有什么天赋,博士延期一年毕业就是很好的证明。无论是硬凑出来的三篇SCI论文还是最后的毕业答辩,都离不开导师的大力托举和运气成分加持。
他选择当老师,纯是为了图一份清静和稳定。
赚钱养家不劳他操心,他每月只需贡献一半的房贷月供,其余开销由冯芸全包了。
因为没有生计的压力,工作的头四年里,他过得浑浑噩噩,直到最近几个月才产生了强烈的危机感——终于到了必须闯关的时刻。
“非升即走”不是说说而已,院里已有同事卷铺盖走人了。听说那人几经辗转,去了一个职业大学混日子。杨砾不想重蹈他的覆辙,他丢不起那个人。
他在学校里待着的时间越来越多。这既是职称评选压力的驱使,也是对家庭矛盾的逃避,加之每天和章薇一起共事,泡在办公室的时光变得轻松惬意起来。
对于他来说,曾经能不来就不来的校园,变成了世外桃源。
杨砾在办公室的折叠床上将就着躺了一宿。床太短,他太高,只能蜷缩着身体。这一晚,他睡得很不踏实,起床后腰酸背痛。
他拿着换洗衣服,打算去地下二层的浴室冲个澡,不想却在女浴室的门口遇见了章薇。看到对方,两人都有些意外,随后又喜上心头。
“你今天……这么早?”
晨跑结束的章薇看上去充满活力。
“今天偷个懒,少跑了两圈。怎么你也在这里?昨晚加班没回家吗?”
“嗯。”
“我先洗澡去了,十五分钟后见。”章薇莞尔一笑,走进了女浴室。
各自洗完澡后,两人又相约一起吃早饭。这次,章薇迁就了杨砾,去教工食堂吃油条,喝豆浆。
他们找了个僻静的位置坐下。
素来健谈的杨砾,今天却沉默不语,看上去心事重重。
“这一个多星期,你去哪儿了?”章薇问。
“送我妈回老家了。她手掌骨折,所以我又在家陪了她一段时间。”
“是那天的事吗?怎么会骨折呢?”章薇回想起杨砾在她家接电话时的情景。
“是。她……在回家路上发生了交通意外。”
杨砾实在没脸说出事件的全部真相,章薇便自作多情地脑补了他妻子欺负他母亲,导致她遭遇车祸,最后又将她赶回老家的场景,随即同情之心泛滥起来。
“这样对待一个老人,未免也太残忍了吧?”章薇忍不住谴责。
“她容不下我妈,所以我……打了她。”杨砾低下头,像个不小心闯了祸的孩子。
听到这里,章薇吃了一惊,她怎么也没法将眼前的杨砾和一个家暴男人的形象联系到一起,但他如此坦诚地说出这件不怎么光彩的事,说明背后一定有不得已的原因。
“当时发生了什么?”
杨砾双手抱头,神情痛苦。
“我害怕看到我妈委屈的样子,她一哭,我的心就全乱了。”
“理解。”
“五岁的时候,我看到我爸喝醉酒后打我妈,用巴掌,用拳头,用皮带……我想去拉开他,但是我不敢。我妈求饶时的惨叫声,到现在还刻在我脑子里。”
杨砾流泪了。
“我跟着武术队的孩子习武,想让自己变得强壮。等我觉得自己可以打败我爸,保护我妈的时候,我爸却因为饮酒过量,猝死了。”
他叹了一口气,接着道:“那之后,我妈一个人带着我生活,吃了不少苦。有好几次改嫁的机会,她都拒绝了,怕人家对我不好。为了供我上大学,她每天下班后去当小时工给人做饭,一点点把我的学费、生活费攒出来。”
“真是不容易。”章薇感叹。杨砾所描述的困顿窘迫对于家境优渥的她来说太抽象。
“我应该报答她,让她享福的,可是……我既没有自己的房子,也没有像样的事业。”
“谁说你没有像样的事业?学生们对你评价多高啊。”
“会讲课有什么用呢?评职称还不是得看项目、奖项、论文。”
“你论文又不差,现在也有了项目,很快就会有奖项,为什么妄自菲薄呢?”
章薇的话里不仅仅有评价和期待,还带着承诺的意味。她的背景不一般,帮杨砾拿个奖项不成问题。
“哎,你要是我们院长就好了。”杨砾苦笑。
“工作上的压力,你和她谈过吗?”章薇用一个“她”字来指代冯芸,而不说“你妻子”。
“谈过。但是她不理解我的困境,也不觉得我的工作有什么意义。后来,这些烦心事,还有童年的那些经历,我就很少和她说起了。”
杨砾用断章取义的真相,成功地塑造出一个不被妻子理解的丈夫形象。章薇听后直摇头。
“为什么不尝试多沟通呢?”从未结过婚的章薇,此刻表现得像个专业的婚姻问题咨询师。
“有什么用?她是个现实的人,打一开始就看不上我妈,也不怎么看得上我。”
“那你们为什么结婚?”
“我追的她,没想到那么容易就追到了。”
杨砾潦草地概括了他与冯芸之间曾经的爱情,早已忘记当初的浓情蜜意。他只记得读博期间母亲焦急催婚的样子,她生怕儿子读完博士后年纪太大找不到老婆,这样她就抱不了孙子了。
如今,他已完成了结婚、生女的任务,让母亲抱上孙子的愿望也很快就要达成。母亲终于可以放心了。
章薇回味着方才杨砾在她面前流泪的样子。她记得有人说过,男人只在两种女人面前哭:深爱的女人和母亲。
她知道杨砾对自己有好感,现在两人的距离又因为这次坦诚的倾诉更近了。
然而她不知道的是,杨砾当年向冯芸求婚的时候,哭得更加令人动容,好像离了冯芸他就活不下去,只有死路一条似的。
冯芸多实惠啊——既有样貌又有事业,还有房产,也不贪慕虚荣,稍微哄一哄便什么都听他的。
这样的老婆人选,岂能轻易错过?
所以,他求婚时不仅热泪盈眶,还长跪不起,终于如愿打动了她。
谁说男儿有泪不轻弹?为了后半生的保障,该弹就得弹,连膝下的黄金都可以丢弃。
当然,关于这段历史,杨砾是断然不会说给章薇听的。
眼泪可能发自真情,也可能出于策略。对杨砾来说,二者兼而有之,俘获芳心是不变的目的。
两人不知不觉聊到食堂关门,才依依不舍地离开。
杨砾整理好情绪,装作若无其事地去给学生上课了。
回到课堂上,他又变成了诙谐幽默的杨老师,经管学院最靓的脱口秀明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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