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他千里迢迢,从京城求娶来的姑娘。
他年少时随父亲进京述职,在寒冬腊月的御花园碰见了年幼的九公主。
小姑娘的脸蛋又圆又红,像是一颗小苹果,正揣着冻红的小手被几位姐姐训话。
他站在远处听了片刻,原来是她偷偷摘了御花园里的柿子。
其实那棵树结了很多柿子,直到白雪皑皑也没被鸟雀啄完,没有宫规说这里的柿子不能摘,于是很多人都来这里摘柿子,除了公子小姐,还有不少犯馋的宫女太监。
可她们独独抓住了最年幼的九公主。
她们把她推倒在雪地里,她挽在臂间的小竹篮掉落在地,装在里面的几个柿子滚进了雪里。
其中一位锦衣华服的公主抄起柿子,狠狠往她嘴里塞:“我叫你嘴馋、我叫你嘴馋!堂堂皇家公主,竟当起贼来了!今儿我们就让你长长记性,看你下次还敢不敢偷东西,还敢不敢嘴馋!”
柿子被冻硬了。
九公主的乳牙被硬生生硌掉几颗,满嘴都是血,哭得撕心裂肺,连他这种自幼练武的人看了都感到疼痛。
她孤零零蜷缩在雪地里,半旧的大红棉袄被精美锋利的甲套撕碎,细薄的棉絮经风一吹,宛如漫天落雪,伶仃沾在了她带血的嘴边。
等那些公主笑闹着走后,他犹豫地走上前,递给她一块手帕。
九公主呜呜咽咽,拿手帕擦去嘴边的鲜血,又把滚落的柿子一颗一颗装进竹篮,她蓬乱的头发在风雪里翻飞,夹杂着白棉絮,很可怜的样子。
她哽咽:“我不是小偷……阿娘病了,想吃新鲜的果子,我瞧他们都在那里摘柿子,才带着竹篮过来摘。我只摘了三个,我没有他们摘得多,可是为什么只打我一个人……”
滚烫的泪珠砸在柿子上。
柿子在风雪里更加鲜红,像是她手指冻红的颜色。
裘星赫沉默地解开斗篷,裹在她纤弱的肩头。
小姑娘瘦的只有一把骨头,原来天家帝姬也不都是金枝玉叶。
他渐渐知道她的阿娘是浣衣局出身的宫女,被天子醉酒临幸才生了她。
她的阿娘比不过其他嫔妃,她也比不过其他公主,宫里的人都喜欢欺负她。
后来天子召十八郡郡守之子进京做御前侍卫,看似荣耀实则是充当质子,因为他是独生子的缘故原本可以免去进京,但父亲为了讨天子欢心,仍旧把十五岁的他送进了京城。
那年除夕,皇宫有邪祟作乱。
他和其他侍卫一起追杀邪祟,他在一座偏僻的宫殿落了单,握一把狭刀,孤零零对上了强大未知的妖鬼。
十五岁的少年,在对付邪祟这方面并没有太多的经验。
他渐渐落于下风。
细铠破碎,狭刀折断,他像是断线的风筝,狼狈地砸到宫殿前的台阶上,溅起的血珠染红了殿外的宫灯和桃符。
邪祟步步逼近。
就在他以为他要在除夕夜,孤零零死在他乡异地时,一道纤弱的身影突然出现。
少女伸开双臂,紧紧护在他面前。
他睁开被血水糊住的眼睛,瞧见她宫裙下的身子颤抖得厉害。
明明害怕得紧,可她半步不退,驱赶那邪祟:“去,去,走开!”
邪祟不走。
少女突然从竹篮里取出什么东西,点燃后扔向邪祟。
邪祟大约以为是什么暗器,伸手去接,却见那东西滋滋冒火,很快就在它掌心噼里啪啦地爆炸起来,吓得它顾不得吃人,连忙抱头鼠窜。
裘星赫望向地砖上炸开的零碎红纸。
原来她扔的是一串鞭炮。
《神异经》上说,“西方深山中有人焉,其长尺余,性不畏人,犯之令人寒热,名曰山魈。以竹著火挂熚,而山魈惊惮。”
除了山魈,还有许多精怪也很害怕爆竹鞭炮。
他只知蛮力却不知智取,竟还不如这个小姑娘聪明。
他坦诚道:“多谢姑娘相救。”
少女转过身,小脸带着些许羞怯:“你忘记我了吗?”
裘星赫这才认出,她就是当年雪地里那个可怜的九公主。
她已出落成亭亭玉立的姑娘。
他不知该说什么,就问道:“她们……还欺负你吗?”
“没有欺负我哦。”九公主弯着眼睛,“后来太子皇兄发现我和阿娘过得不好,就常常周济我们,又斥责了皇姐们,现在已经没有人敢欺负我和阿娘啦!”
她笑起来甜甜的,像是除夕的红豆沙包子。
他们在皇宫里,渐渐相识相知。
他与她拉钩,发誓一定要娶她过门。
他等啊等,等了好多年。
终于等到两人都到了适婚的年纪,他迫不及待向天子求娶九公主。
可是……
接亲那天,妹妹说新房布置的不够隆重,必须得摆放几株新摘的国花牡丹方显对九公主的重视,提议让他留在府里重新布置,由她代替他去接亲。
他兴冲冲地摘了很多牡丹,结果传回来的,却是喜事变白丧的噩耗。
他还没能把小公主捧在掌心娇养,她就被山匪劫走了。
听说那天她穿的嫁衣是她阿娘亲手为她绣制的,绣了整整一年,熬坏了一双眼。
却被山匪撕得稀碎。
连她也被撕碎了。
像是那年冬天,御花园里那件被撕碎的大红棉衣,像是除夕夜满地炸开的鞭炮红纸衣……
“裘小将军!”
试图研究萧宝镜身体机关构造的那个大汉站了出来,打断了裘星赫的回忆。
他解释道:“这里面就是个戏偶,是咱们这些伶人走江湖卖艺的道具,不是其他什么东西!这小子脑子不好,娶不起媳妇,见那戏偶长得漂亮就硬说是他娘子,您别跟他计较!”
戏偶?
裘星赫抬起猩红眼眸:“本将亲眼看见她跑进了这间屋子,她定是藏在了这里!她来郡守府找我,定是受了委屈,来向我诉说冤屈的!把我的妻子还给我,把我的妻子还给我!”
他情绪崩溃,骤然拔刀,刀身铮然。
正要朝箱笼劈过去,商病酒抬起修长苍白的指尖,轻轻托住他的刀刃:“小将军的妻子不见了,却挥着刀想要霸占商某的妻子,莫非小将军也是欺男霸女之人?”
“我没有……我没有想要霸占你的妻子,我只要我自己的妻子!”裘星赫强忍泪意,放下佩刀,死死盯着那口朱红色的箱子,“求你……求你让我看看里面的人……”
大汉叹息:“果真是富贵人家出情种。小兄弟,你就让他看一眼吧,也好叫他死心。”
商病酒不情不愿地掀开箱笼,薄唇却抿出一丝看戏的玩味。
“哐当!”
看清楚了少女的脸,裘星赫手里的佩刀猛然掉落在地。
他怔怔凝视箱笼里的少女,几乎找不到自己的声音:“宝……宝儿?真的是你?!”
宝儿?
狐狸眼掠过一丝阴霾。
萧宝镜:坏了,她成别人的心肝小宝贝了!
“宝儿!”
裘星赫的声音支离哽咽。
他踉跄上前,想要拥她入怀。
商病酒眼底阴霾更深。
在裘星赫即将碰到萧宝镜的刹那,修长十指拨弄红丝线,箱笼里的红衣少女犹如翩飞的蝴蝶,一瞬出现在窗边。
萧宝镜:……!
原来她身上的那些红丝线,是可以被卖货郎操控的?!
她会飞!
她今夜就要远航!
“宝儿!”
裘星赫连忙追上去。
可是他连少女的衣袖都没碰到,她就轻盈地跃出花窗。
绣花鞋尖点在一朵碗口大的山茶花上,青丝和大红裙裾在月色下乘风招摇,像是飞到了天上,再也无法被他揽入怀中的明月。
“宝儿……”
裘星赫呢喃着爱妻的名字,不顾一切追了出去。
众人连忙跟到外面。
明月交织成辉,裘星赫跌跌撞撞地穿过山茶花丛,试图抓住那一抹翩跹的红色。
然而在商病酒的操纵下,少女比蝴蝶还要灵巧,轻易就从他的指间溜走,戏耍般穿梭于山茶花丛里。
“宝儿,你可是……可是受了什么委屈?”
“你告诉我……你告诉我好不好?”
裘星赫崩溃地跪倒在地。
他仰头望向萧宝镜,颤颤朝她伸出双手。
萧宝镜轻盈盈站在一朵山茶花上。
她居高临下,鬼使神差的,忽然倾下身子。
宽大的红袖和裙裾层层叠叠地垂落,她近距离凝视这张年轻俊朗却哀伤绝望的脸。
耳边响起很多杂乱的声音——
“我阿兄乃是天之骄子,你这贱婢生的下贱东西,也配嫁给我阿兄?!”
“你猜我阿兄为什么不来迎亲?因为他根本就不喜欢你!
“把你送给山匪泄欲,是我阿兄的意思!”
“……”
大红色的嫁衣被撕成碎片。
少女的血和泪交融在一起,爱与恨在无数凌乱的手掌和扭曲的肉体里无限放大。
好恨啊……
她好恨啊……
既然不爱她,为什么要娶她?
月色锋寒,像是刀刃折射的光。
商病酒倚靠在廊柱上,笑容恶劣。
恨就对了。
杀了他。
既然没有能力保护她,又为什么要作出那些承诺?
无用的男人就该去死。
红丝线犹如拨动的琴弦。
萧宝镜不受控制地拔下金簪。
青丝如流缎般垂落,温柔地拂过裘星赫的脸颊。
萧宝镜一瞬表情狰狞,高高举起金簪,狠狠刺向裘星赫的眉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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