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安元年的庆丰城外是一片破败。
硕大的一颗满是凹眼的巨石落在城南门上,将过去的城门砸的看不到影儿,就露个豁牙破碗般的坑儿,露着天老爷的威力。
凡见者,无有不惧,无有不拜的。
临时从城里城外找来的和尚道士,送邪祟的神婆神汉,算命的瞎子被新朝的官老爷强压了来,又各自摆开案台,按照自己的法子,正围着深坑念诵。
而剩下那三门,更是人潮涌动,人也不知道涌到哪儿去,又在那个门儿能寻到活路。
残存的城门上,血淋淋的一圈儿脑袋被挂着,血未干,第二圈脑袋又被提了来挂起。
被天罚的前朝官吏,便不必考虑什么仁心善念,而今只要见到,便是一刀咔嚓了事,再悬挂城门之上以祭苍天。
那城中被围了俩月的饥民涌出,城外周遭又陆陆续续来了不少藏身于暗处的饥民。
穿着破败布甲的老兵懒懒散散的巡着,遇到没规矩的,便举着人血人肉打磨银亮的枪尖一捅,俱都乖顺了。
因上天降罪,新皇敬顺天命登基为帝,为讨好上天,新皇慈悲便命人在庆丰城外三门铺开赈济,开棚施粥子。
这是有活路了,这出的进的便都向这儿挤吧过来,安安分分等一口照出人影的活命粮。
半葫芦瓢寡淡粥水就起绿毛儿的两个供果儿入腹,王氏身上总算是有了些力气,她僵硬麻木的开始打量四周,看着曾经热热闹闹,母慈子孝一大家子人口疯的疯,丢的丢,就剩这么一点儿了。
这要怎么办啊?悲从中来她难过的要死,却不敢耗费力气哭,明儿那顿还不知道在哪儿呢。
万念俱灰,就只能把自己全部舍给老天爷儿,随它了。
王氏靠着半截儿老树桩子,开始嘀嘀咕咕的骂自己当家的霍老爷,那个在围城之前带着爱妾幼子,带着霍家庄仅有的活命粮跑到城里的霍老爷他千刀万剐。
正骂的过瘾,王氏便看到她的长子一瘸一拐的端着半葫芦瓢清粥过来。
霍云章跪在母亲面前,一边递葫芦瓢一边满眼是泪的劝:“娘,您可别骂了,省省劲儿吧,爹又听不到。”
王氏低头喝了几口,恓惶的肚子总算稳妥。她有些不舍的让开葫芦瓢,将瓢儿推推对霍云章道:“儿啊,你也喝点。”
霍云章苦笑着推拒:“我喝过了娘,您再进点儿?”
王氏不想喝,便左右看看,一眼便看到坐在就近处浑身都是泥巴,鞋都跑飞一只的七丫头。
七茜儿感觉到有人看她,她便仰脸对嫡母傻笑,恩~这都多少年没见了,上辈子若不是太太,她也遇不到那臭头,更生不下她全天下最好的安儿……
如今又要麻烦太太了,没有她,自己是回不到老陈家的。
回不得老陈家,就见不到那个臭头,见不到臭头,就生不下他的好安儿。
她总不能寻上门随随便便的对人家说,啊~那啥啊,我是你家孙媳妇儿,以后还能给你家生个世上最好的孙儿?
虽然人家老陈家后来发家了,未必看的上她的安儿,可旁人不稀罕她却是稀罕的。
她这当娘的心肠前世断了四十多年,就没有一日不思念不断肠的,而今,总算是要大好了。
想到这里,七茜儿提起丢在树桩边儿上的破被,裹在身上憨笑起来。
她怨恨面前这妇人,却能忍得了,依旧憨笑着,用母狼护狼崽子的力气在地上使劲扒拉着腐土,憨笑着。
王氏瞥了一眼七茜儿,心里依旧嫌弃,看人家五蓉六宁,放出去就奔了生路再不回来了,也就这个丫头,怀里踹着几个破果子,自己不敢吃还傻兮兮奔家里来了。
也真是傻的没边儿了。
王氏得意于自己的手段,又开始觉着这世上就没有她掌控不了的东西了。
总而言之这妇人是绝不会想,那两个丢了的可怜丫头是奔了什么路的,她就认为自己是好心放了人家生路。
王氏嫌弃的收回眼对自己大儿子道:“儿啊,给~给你七妹喝吧,她~也算是有良心了,比你爹那个老东西强多了!”
霍云章闻言点头,脸上就带了一些软和的将葫芦瓢递给七茜儿。从前他对自己的庶出弟弟妹妹可是从来没有好脸色的。
七茜儿傻乎乎的接过葫芦瓢,心想着,这好歹比当初那只小田鼠强,她肚里不饿却只能低头强喝,一边喝,耳朵边还支着耳朵听着那母子的对话。
太太说:“也不知你二弟去城里找到没有,那老牲口~他,他死了才好呢。”
大少爷没吭气,好半天才期期艾艾的说:“娘~我爹,我爹他肯定没想到出不来,那不是大伯……大伯喊他么,爹,爹也,爹也不敢不去是吧?”说到这里,霍云章又压低声音说:“娘,千万别提大伯了,而今~都是新朝了。”
太太不骂了,最后只轻轻的哀叹了一声道:“谁也想不到的事儿啊,怎么就那么快呢?”
霍云章微微叹息的点点头。
谁也想不到啊,别人不知道,他家祖祖辈辈在皇庄上给皇家看护庄园,他们是见过上上之人威压的,也曾年年岁末,精心看护着庄子上的出息,小心翼翼的护着百十辆大车,往京门里的天下第一家送。
那样的地方,那样的人家,那样的朝代,那样山呼海啸被恭顺几百年的江山,说没就没了?咋就不敢相信呢?
这是做梦呢吧?
秋风吹着,天光熬着熬着就熬倒了黑。
七茜儿围着破锦被眯眼想着心事,她想从前,想现在,又想着以后她到底要怎么过……
也不知道老天爷为啥把眼睛开在她这儿,许是?可怜她到老孤寡,无儿无女的可怜样儿?
她前辈子懦弱,打生出来记事起,就在庄子里帮衬做粗活,她随着后院的碎嘴婆娘纺线缝补,遇到农忙家里无人可用,还要跟着姐姐们劈柴烧水做男人活。
那时候她跟姐姐们就觉着,这世上最可怕的人就是太太。
太太让她们活,她们就能活,太太说打死她们,那就真的会打死她们。
她六岁就见过杀人了,虽然一直没敢睁眼睛看,可杀人的声音却是听到了的。
家里的小娘招惹了太太,太太就把庶出的都找到后院,对小娘亲生的四姐姐说,我今儿要打死她了,你恨不恨我啊?
四姐姐吓的摇头说不敢,可太太也不相信。她命人一棍一棍的敲死了小娘,翻身就把四姐关起来生饿死了。
七茜儿从前觉着,人世间最大的天就是太太,却并不会问人为什么可以这么坏?为什么可以那么恶?
太太是个手狠的,老爷睡小娘,只要生了子女,太太是一个不留,不是发卖就是想法子弄死,她们都长到十几岁了,听到一句太太找你呢!当下会被吓的尿裤子。
虽然她也是这家的女儿,可是过的日子有时候连奴仆家的孩子还不如,她连她爹霍老爷叫个啥都不清楚。
倒是家里的婆子提过,她家其实是有靠山的人家,家里大老爷是皇帝老爷家的什么录事的,所以她全家都是给皇帝老爷管皇庄子的。
七茜儿会防线织布,绣花编席,做衣纳鞋,劈柴烹饪……她打记事起就跟着庄户上的罪奴还有佃户一起做活,从未有一日休闲。
在那会子的她看来,活人就是这样儿吧,反正除了太太那一群,她们这样的人,就该是这么活着的,等到有一日干不动了,也就要死了。
也不知道怎么,七茜儿又想起那姓廖的老太监了,要是从前,像是霍老爷这样的人,他是眼角都不惜的撇一下的吧。
肯定是的,宫里的大总管呢,那样的人……
想着,想着,这夜就更深了,七茜儿耳朵边影影绰绰满是抽泣声,城门口的大坑边儿被清理出来,围了一圈儿兵士,有那不会念经被认出来的神婆子被提出来,又被一刀去了脑袋丢入深坑……
官老爷那边一片喝彩,和尚念经的声音就从南门传到东门。
后半夜……
拉着尸首的车儿碾的轱辘吱呀,吱呀的打耳边过……七茜儿就迷迷糊糊的围着破被半睡着,她想,我就等着,等到明儿太太卖了我,我就能找到那臭头了……
一直睡到耳朵边悉悉索索,断断续续的又响起说话声,还有努力压低的哭声?
她便又醒了,却也不想睁眼,就合着眼儿认真听,二少爷压抑着声哭低喊:“爹~爹跟大伯的脑袋就在城门,城门口挂着呢~娘啊!娘啊~赶紧跑吧……天塌了啊!”
哦,霍员外这是又死一次了。
太太没吭气,就一下一下用手捶着地面,也不知道她用什么东西塞了嘴巴,还发着当初被打死那小娘一般,断断续续的呜咽声。
后来大少爷说:“娘……一会回家翻翻,该舍咱就舍了,咱跑吧……不然明儿那边想起来,咱是一个都不能活!娘啊~跑吧~命重要啊!”
哦!原来是这样啊,就是这样发生的啊。
七茜儿算是全明白了。
她上辈子好歹也是六品官家的老太太,虽不得臭头喜欢,一辈子在泉前街老宅里熬着,可后来的她好歹是识了字儿有了见识的。
她明白了,现在家里的情况就是,前朝倒了,她家大伯算是最后一批跟着前朝抵抗的余孽。太太他们害怕受了牵连,就只能卖了他们这些庶出的跑了。
七茜儿心里讨了便宜般的高兴起来,那他们可真是白跑了。新朝建了之后虽乱过几年,朝廷上也追过余孽,可追来追去,也没听谁说追一家给皇帝老爷管皇庄子的庄头家的。
现在想,杀她大伯还有她爹霍老爷,其实就如那个神婆儿,那就是个顺手的事儿……
说来说起,就是该你倒霉了,你就倒霉了。
没地儿说理去,这会儿也没什么道理。
那头还在哭。
霍云章满面苦笑,看看左右没人注意,这才小声说:“娘,前儿晚上老天爷降罪,那边的……甭说爹,在城头抵抗的一个没跑。如今连六王爷脑袋也挂着呢……皇~那家都没躲过去,说是集体吊死了。没死的如今也叫斩草除了根呢,您赶快拿个主意吧!咱又算个啥?看看人家偭州的,大军到了一下刀枪没动,打开城门的高官厚禄继续享着,大伯又算个什么?人家连他长啥也都不知道,偏偏他自己犯傻不说,还要拉上老爷……”
甩耳光的声音闷响,七茜儿眼睛忽睁开,晶亮的看着天空的星辰,那六王爷~其实她也是知道的,大少爷不说还想不起来呢,那老太监就是六王爷的手下吧。
原来他也死了呢。
王氏呼完巴掌,就警惕的看看左右,接着低声骂道:“什么六王爷,谁家的六王爷!还六王爷?那是余孽!余孽,都是~该千刀万剐~的余孽!!”
王氏说这话的时候,嘴巴里咬牙切齿的。
七茜儿缓缓的合了眼,霍云章畏惧,也缩着脑袋四处看,见左右安静,便无奈的点头哽咽道:“娘说的对,都是!都是……千刀万剐的,的~余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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