廷尉府内。
刘靖望着面前仅存的一封卷宗。
仅仅二百余字,便是征和元年,以公孙贺父子为首,涉及两位公主、平阳侯曹宗、卫青长子卫伉等人的所有信息。
上面记录的十分简单,和刘靖自己知道的没什么差别——
朱安世检举,刘彻大怒,查到巫蛊,波及他人,完成诛族。
“本想以其为目标,翻案成功,然后通告天下。各地郡县不许再推荐玄奇的高人隐士进入朝堂。”
“同时,此案也能作为大汉国祚转向的风向标!”
“可惜……”
只有刘靖知道“巫蛊之祸”意味着什么。
在原来的历史脉络上……
刘彻用自己儿子、皇后的死;帝都十万余人的亡魂;大汉高层几乎换代的生命;乃至汉室失去了继承人的巨大风险;
才完成了大汉,这已经进入毁灭倒计时的风向转变。
可现在……
因为刘彻晚年的种种行为、大汉各郡县、诸侯国,对外战事风向、国朝选士、包括政策制定……依旧在朝着自毁的路上,继续狂飙!
特别是随着自己阻止了最大的巫蛊之祸,也将太子宫拯救回来之后。
速度继续加快!
这就好比,原本这趟冲向毁灭的列车,前方本来设置好的“巫蛊之祸”的警惕石头,已经被自己拔掉了。
如果刘彻没有认过改过!
没有巨大的“苦果”、“教训”。
那么想要继续拉住这趟“毁灭列车”。
刘靖只有将时间线往回拉,也就是以公孙贺的“巫蛊之祸”,来让整个朝堂、整个天下,包括刘彻自己,都认识到这份“错误”!
可是……
何其难?
公孙贺父子算个什么?两个女儿在刘彻这位政治生物的眼里,或许不如某位能替他做事的大臣重要。
甚至在刘彻、乃至国朝上下的眼中……
这还是在清除太子势力!属于对的选择。
至于,刘靖自己曾经看到的大汉阴谋论——刘彻是为了满足自己传奇帝王一生无过错的愿望,所以自己一手创造了一个“杀子灭后”的巫蛊之祸!
对此,刘靖曾仔细想过,可越想发现,这种阴谋论实在不值得一信。
他还是坚持自己的看法——刘彻或许想过废太子,但绝没想过犯病造血案!
唯一解释:玩脱了。
首先,二皇子刘闳早已经病逝。
三皇子刘旦是个喜欢结交游侠、做事又优柔寡断,空有野心却无实力,属于连阿斗都不如的一列。
四皇子刘胥是个纯莽夫、喜欢和野兽搏斗,力能扛鼎、好勇斗狠。
唯一有机会的就是,五皇子刘髆、以及刘弗陵。
但刘髆在朝廷中的势力,几乎是翻版的刘据,特别是随着之后向匈奴征战的战事里,李广利投降匈奴后,这位皇子就彻底失去希望。
刘弗陵,是刘彻认定的“尧”,最有希望,实际上也是成功继位的皇子。
然而,他太小了!
或许在刘彻渴望长生,追求不死的时候,他刻意选定的这个小皇子,要见证他的长寿,所以因为传说十四月诞子,才定成了大汉的尧。
但要知道,一个如今才四岁……
就算换做历史中登基时,也才八岁的皇帝,承担着多大的政治风险?
一着不慎,给他人做嫁衣。
刘彻这个政治生物,难道真的想不到吗?
对儿子都不信任,对那四个辅政大臣又能有多信任?
历史虽然证明,他最后的亡羊补牢,成功了。
但绝不意味着,其中没有失败的风险!
甚至,遍观史书,这种成功简直是凤毛麟角。
一着不慎,则是东汉末年,沦为群臣争鹿的“汉献帝”……
这才是常态!
故而……
其临终之前,嘱托的四位辅政大臣,选定的八岁皇子登基。
绝不是他想要的!
而是临终前的无奈之选!
如果刘彻能再活二十年,或许那时候“顺他意”的刘弗陵,才是他的选择……
现在没有经过“苦果加身”的刘彻,依旧是想着“驱逐匈奴”、“渴望长生”、“沉迷享受”的昏聩老龙。
酷吏、近臣,长安如今的乱象,是他一手造就的。
没有尝到后果,没有后悔,就不会改变。
这就是人性!
……
而正因此,刘靖才意识到,要将“丞相案”,当做大汉转向的风向标,有多难。
“要想敲响这座警钟,还得造更大的敲钟槌!”
公孙贺案件被人掩盖,恐怕我已触怒到他的禁忌。
如今廷尉、御史大夫都绕着他走,当今天子恐怕也在恼火他追的太深,查的太多!
没有时机,他现在也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不过还好。
今日也算是解了太子宫的危局。苏文、韩说等人认罪之后,太子宫搜到的桐木人偶,已经证明是被诬陷……
接下来,公孙贺这边如果没什么进展,那就让席卷长安的驱逐方士的风暴,来的更猛烈一些。
想到这儿。
接下来的几天,在御史大夫和廷尉继续躲着他的时候,他更是加大了驱逐方士的力度。
特别是在刘彻传出:敢在他未央宫门前待着的,就是王弼、檀何事件的主谋。
一时间……
什么王公贵族,什么大臣侯爷,在他正儿八经的大汉皇孙面前,都得恭敬的叫一声殿下。
而在这期间,刘靖也接到了越来越多想和解的“善意”,有的人甚至找到了长乐宫。
甚至他为此,也随之去了一趟。
出乎意外,这位大汉的皇后,并没有如少傅石德他们,劝阻自己要做事留一线。
而是问自己:想好了这个选择的弊端和好处了吗?
在刘靖真正的思考了两个时辰,并且摆明利害后。
对方才说出:“那就按照你想的去做!”
得到大汉皇帝、皇后的双人默许。
最开始的三天内,整个大汉的方士,迅速的被驱逐了一小半。
然后,接下来的半个月时间里。
刘靖则是针对“难缠点”出手。
将几个功勋侯爵的府邸,乃至连贰师将军李广利的府邸,都统统清查了一遍,驱逐他们的“相面师、地宅、卜卦”之后……
长安,才终于迎来了片刻的平息。
半月的时间徐徐过去。
他现在制定的“驱逐方士”的惩罚力度也越来越严!
矫枉不可不过正!
他深知,这些人迟早会卷土重来,甚至看宅、相面这种,也会随着之后的惩罚力度宽松后,继续入驻京城。
对此,刘靖之后不会阻止。
但在这段时间内,他必须做到“清零”!
他要给整座大汉,一个不再以巫蛊害人的态度,一个不许再推荐所谓的隐士高人,进入长安求取功名的态度。
上行才能下效!
当天子、以及大汉的帝都,都开始杜绝方士谋求功名利禄。那么各诸侯国、下方的各郡县,在明白了“上意”之后,也不会再去寻找高人、荐举方士。
而这段时间,刘靖闯出来的名头也非常多。
不分善恶、没脑子、一根筋、莽撞皇孙、铁血皇孙、正气皇孙、等等称呼太多太多……哪怕是最朴素的“好、坏皇孙”,也都有人暗地里喊。
此刻走出廷尉府。
他刚刚处理了一披依旧藏匿着“方士”的豪门。现在不仅罚钱一千,还让他们家主,纷纷去五原郡守卫边防三月,以示惩戒。
越发严厉的惩罚,效果自然也就越好。
最近三天派去的,也就只有十三个人左右,相比之前少了数倍。
他走在大街上,入目可见,原本长安街市各地算卦、相面的摊子明显已成绝迹,就连两旁的店铺,也没有了什么“云上真人”坐镇的等等标识。
一眼看去,耳目一新。
只是突然,刘靖耳朵一动,眉头微微蹙起。
“这景皇孙不分好坏,这段时间咱们的生意都黄了。”
“他一个大棒全都想打死,家里本来准备最近搬迁,特意请的先生,结果一问,早十天前跑出长安不知去哪儿了,害得我屋现在都不敢搬。”
“随便一搬就算了。”
“不算日子,不知道冲煞,府里要倒霉了,我寻你麻烦!”
“唉,谁说不是呢,我家娃儿预备大婚,都找不到个先生算算日子……”
“再等几天,再等段日子,我听好多人说,这景皇孙估计要倒霉了……”
“怎么个说法?”
“你们看着就是,听说还和景皇孙求雨有关,好事变成了坏事。这下子麻烦大了,清完方士恐怕也要被陛下亲手折断这把利剑。”
随着听去,耳边几乎全是埋怨的声音。
还有些预测他后果的,刘靖无奈的笑了笑,他随意的听着,也有人说他的好。
“不过你别说,我倒觉得好着呢,起码这段时间不用担心谁举报我家埋了什么玩意。”
“这倒也是,以前看见那群羽毛插在身上的玩意,我都想跑八百里远,现在也不担心了。”
“最近确实走哪感觉哪儿清爽。以前那些方士,整天烧的什么香烛,我感觉去哪儿都能闻到,还都是不一样的味儿。”
“清净下来确实不错……但可惜,我估摸着清净不了太久。”
“唉,也对!长安可从来不是清净的地方。”
这些人说着,又将话题引到了某些猜测。
一路所过,这种猜测也越来越多。
而再过了几个繁华闹市,刘靖便前往太子宫,他的表情也严肃起来。
这段时间,刘彻显然已经等的够久,随着长安逐渐平息。
或许他们没猜错……针对自己的张汤之流的狡兔死,走狗烹,马上就要到来。
就连刘靖自己,也感受到风雨欲来的气息。
他心里明白,驱逐方士,只是治表。
刘彻只要一动念,在想到“方士”的好,说不定就会卷土重来。
故而,他们在等“狡兔死走狗烹”,刘靖也在等!
他要一劳永逸!
正如之前所言,他要一柄更大的敲钟槌!
“不好了!景皇孙!”
果然。
该来的还是来了。
刘靖刚回到太子宫,还没进门,就见少傅石德一直在等着。
现在看见他,忙不迭的跑了过来。
“麻烦大了!就在刚刚,那董躬仲不知道从哪请来的方士,竟然大摇大摆的直接朝着未央宫而去?路上集结的一应方士,都说要治你的罪。”
“没人拦?”刘靖一愣,这段日子,卢阶、燕生他们已经分工明确,这种堂而皇之的,早就拦住了。
“有陛下的符节在身,谁敢阻拦?这恐怕是陛下早就定好的!”
少傅石德一脸担忧,“我听说,这是董躬仲这段时间特意请来的仙师,真正的仙师,那人坐在车厢内……仙气缥缈……”
“有闻到的人,甚至说看到了飞仙降落,龙女捧珠。”
“还有的说听见了神鹿开口,仙鹤啼鸣……都说他是真正的神仙!”
这时。
刘进也匆匆赶来,“二弟,此人也曾死而复生过!”
刘靖一愣……
“死而复生?”
“对!”刘进急道:“我刚去了长乐宫,祖母告诉我,此人曾被陛下腰斩,不可能出现。可若真的出现,陛下若坚信不疑,纵然你有天佑护身,恐怕也要卷入大麻烦!”
“这怕就是他们一直等着的反扑!我们现在怎么办?”
“他叫什么名字?”刘靖问道。
“齐人李少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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