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后,麟德殿内,灯火如昼。
赵锦繁在此设宴,款待诸位到京的外宾。
各国使臣依次落座,独独缺北狄使团迟迟未有列席。
高丽使臣看了眼旁边的空位:“这北狄王该不会不来了吧?这也太不给大周陛下面子了。”
东瀛使者清原白日在大殿上丢了脸面,记恨在心,道:“面子?那也要看给谁。现如今大周国力大不如前,而北狄势头正盛,论兵力北狄未必就比不上大周,照这种势头下去,北狄要超越大周也只是时日的问题。凭什么要像从前那般以大周为尊?”
说完他还朝一旁的乌连王投去寻求认同的眼神。
毕竟同是天涯沦落人,大家都被大周人欺负过,这种时候就应该团结起来,一起数落大周。
乌连王看见清原投来目光,莫名其妙:“看我做什么,他们来不来关本王何事?不来就赶紧把坐席搬走,大家坐得更松快些。”
清原:“……”大老粗。
宴会开始,丝竹管弦声起,舞姬甩袖起舞。
一片歌舞声中,北狄王携国师及使团众人姗姗来迟。
席间众人纷纷朝迟来的北狄使团看去。
“北狄王”因花粉不耐蒙着面不便言语。
北狄国师慕真,也就是真正的北狄王萧衍,代表其发言。
萧衍自使团中出列,以所有人都没想到的恭敬姿态朝坐在上首的赵锦繁,行了一礼。
坐在底下的高丽使臣扭头朝东瀛使臣清原道:“北狄人看上去挺给面子的,跟你说的不一样啊?”
清原:“……”这不可能啊!
不止清原这么想,坐在底下的诸位大周臣子心中也不免有此想法。
北狄人如何会真心臣服于大周?
其实北狄王萧衍也不想对大周做出这副窝囊的姿态。
但午后在太液池的那场博弈,他承认他输了。
他也不是傻子,自然想过那封信是真是假的问题。
可就算信是假的又如何?
他的兄弟萧衡没有找上眼前这位大周陛下,大周陛下就不能去找萧衡吗?
以萧衡的性情,若大周主动找上门,他简直求之不得。
这一路上,萧衡为了杀他,派了不少杀手。为避免被刺杀,谨慎起见,他才与国师慕真互换了身份。
他和萧衡都不觉得对方会错过和大周结盟的机会。
只要他和萧衡不能信任彼此,他们就只能陷入被大周选择的被动局面。
对眼下的他而言,只有向大周投诚一条路。
但他还不想让那位大周陛下高兴得太早。
于是此刻扮作北狄国师慕真的萧衍,在众目睽睽之下,向赵锦繁献上了两只锦盒。
两只锦盒分别由两名北狄使臣护送进殿。
赵锦繁看了眼由萧衍献上的锦盒,道:“国师这是何意?”
萧衍告诉她道:“这两只锦盒里一只装了王上对陛下最大的诚意,另一只则装了你们大周人最讨厌的东西。”
“吾也不清楚哪只盒子里是好,哪只盒子是坏,只有护送锦盒进来的两名使者知道。”
“这两名使者其中一名只说真话,另一位只说假话。陛下只能选择其中一名使者问一个问题。”
“大周陛下智慧无双,定然知道哪只盒子里藏了好东西。”
赵锦繁:“……”来投诚还这么别扭。
宴席间众人见此议论纷纷。
高丽使臣看向清原:“这种考验人才智的事,以往不都是你东瀛干的吗?”
清原表示无奈。
他也很想!可是他来之前兄长千叮咛万嘱咐叫他不要再做自取其辱之事,安分守己为妙。
乌连王看向正在替自己倒酒的王后:“大周人最讨厌的东西是什么?”
王后摇摇头,表示自己不知。
至于大周众臣的重点则在于——
“北狄人刚才说什么?”
“说咱们陛下智慧无双。”
“嗯……”
*
成州驿站。
怀刃向身旁之人一封接一封地念着从几百里外的京城寄回的信。
从陛下的衣食住行到近日诸国使团来京,事无巨细。
最后一封信,写的正是北狄使团在大宴上献诚一事。信的结尾只写到北狄人拿两只锦盒考陛下,却没写结果。
怀刃好奇地看向坐在一旁闭目养神之人:“咦,沈相怎么没写陛下选了什么?”
对方缓缓睁开眼睛,道:“因为不必浪费笔墨,也知道结果。”
怀刃对比武之外的事都不怎么精通,此刻正用求知的目光望着身旁人。
身旁人道:“此题算不上太难,蠢人解不开,一般人未必解得开,聪明人一眼就能破题。”
“北狄人并非想用此题难倒赵锦繁,而是想用此题彻底揭开,这位多年来被叫做草包的陛下隐藏在皮下的真面目。”
“想必是赵锦繁摆了北狄人一道,北狄人只能认栽,心里却不痛快,故意出了这题,想让她别再假惺惺装下去罢了。”
怀刃“哦”了声,这几句话信息量太多,他有些反应不过来,也没怎么思考,顺着他的话就问出了口:“那陛下该如何是好?”
看对方的神情,好像他问了一句废话。
半晌,他听见身旁人并不怎么高兴的声音。
“我都‘死’了,她还有装的必要?”
*
事实也正如那位“死”去之人所预料的那般。
赵锦繁没有打算装傻充愣,她走上前,对着其中一位拿着锦盒的使臣问:“若是我问另一位拿着锦盒的使臣,他手里拿着的是“诚意”吗?你告诉我他会怎么回答?”
那位使臣立刻回答:“他会答‘是’。”
破题的思路很简单,假设这位使臣说的是真话,赵锦繁让说真话的使臣,回答对方会怎么答。
他回答的是说假话那位使臣的答案。
说假话的使臣给出的答案,自然是错的。
倘若赵锦繁问的那位使臣说的是假话,问他回答对方会怎么答。
他会把说真话那位使臣的答案反一反再说出来。
也就是说,他给的答案也是错的。
无论怎样,她问到的答案都是错的,选相反的就“对”了。
现在这位使臣说对方会答“是”,也就代表着对方盒子里装着的“不是”诚意,因此这位回答“是”的使臣,手上拿着的那只锦盒,才是真正装了北狄王诚意的盒子。
众人还没有完全反应过来,赵锦繁就轻松找到了那只装有北狄王“诚意”的锦盒。
席间众人愣愣地朝赵锦繁看去,尤其是在坐的众位大周臣子,就是再迟钝的人也看出来了。
她要真是个不中用的笨蛋草包怎么可能那么快破题?
“方才北狄人说什么来着?”
“说咱们陛下智慧无双。”
“嗯……”
他说的对。
这时候不乏有几个会放马后炮的。
“我早就看出来了,能从储位之争里不缺胳膊不断腿,活着坐上皇位的能是一般人?”
“诶你,上回明明是你说陛下傻人有傻福的!”
“白日里陛下对着那群使臣雄辩滔滔,我就觉得不简单了。”
当然让他们惊讶的不仅仅是赵锦繁,还有北狄王的诚意。
那只锦盒里装着的是三份契书。
第一封契书上写北狄愿向大周进献宝马两千匹,黄金三万两,其余还有珠翠、矿石、布匹等物。
要知道当年大周与北狄议和,大周所赠予北狄的财物也只是这里的三分之一而已。
这份契书价值几何可想而知。
但更令人意外的是第二封契书。
北狄王承诺,二十年内只要他还是北狄的王上,就绝不犯大周一寸土地,并以大周为万邦之首敬之。
这封契书一出来,薛太傅激动得说不出话来。
在坐的大周臣子没有不因此雀跃万分的。
十余年前那份议和书写得模棱两可,多年来边关屡屡受北狄侵扰。且大周作为大国,主动承诺绝不对北狄先动手,这些年来眼睁睁看着百姓苦而不得解决之法。
究其根本是因大周国力日渐衰退,很多事情身不由己。
如今有了北狄人这一承诺,总算能安生些日子了。
大家本来是希望北狄王早死早超生的,现在只希望他至少再活二十年。
第三封契书是一封解罪书。
赵锦繁确认过上面的内容后,仔细收了起来。
萧衍站在近处对赵锦繁道:“献上的诚意,大周陛下可还满意?”
赵锦繁回他:“尚算满意。”
“接下来该怎么做,不用本王说陛下也该知道。”
“这个自然。”赵锦繁道,“找个时间,朕会与王上好好谈谈接下来的事。”
这场宴会的发展着实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宴散,各国使团纷纷离席。
薛太傅激动过后冷静下来,北狄人突然献诚,必定是要他大周付出代价的。他有些担忧地超赵锦繁看去:“陛下……”
赵锦繁给了他一个安抚的眼神,说道:“先生放心,学生是那种会做赔本买卖的人吗?”
薛太傅:“……”
那确实,谁被你盯上了不被扒一层皮下来!
“还有件事臣不得不提醒您。”薛太傅道,“你今日在众臣面前大出风头,若是荀……”
“先生是怕朕锋芒太露,摄政王回来后会对朕不利。”
对于此事,赵锦繁只是道:“先生放心,关于那位摄政王,过些日子兴许会有好消息传来。”
薛太傅不解:“什么好消息?”
赵锦繁心道,当然是他的死讯了。
*
宴后,乌连王同王后回了住处。
宴上多饮了几杯,乌连王借着酒劲,一把抱起美艳娇柔的王后,上榻一番驰骋。
云雨过后,夫妻夜话。
王后靠在乌连王渗着细汗的蜜色胸肌上,道:“大王从前总提起那位信王,说他是个有趣的人,妾倒是觉得还有一个人也不遑多让。”
乌连王牵着王后的纤细柔荑轻轻摩挲:“你是说……”
王后:“妾是指大周那位陛下。”
乌连王倒不否认:“先前的确是本王小看他了,能让北狄人低头,还算有点本事。”
王后掩唇笑了几声:“那位陛下的主意可不止打在北狄人身上,在您身上她也打了不少。”
乌连王:“哦?”
王后笑着从床旁的檀木柜中取出一只木盒递给乌连王。
“这是今早那位陛下派人送来给您的。”
乌连王好奇地打开盒子,看了眼里头装的东西。
“丝绸、茶叶、香料?”
王后:“这些都是产自大周的好货,大周与乌连不合长达百年,从前不通商贸,想要这些东西只能辗转从北狄人手中高价购得。”
“北狄人从大周低价买入,却翻好几倍买给咱们乌连,这暴利可都让北狄人吃了。与其让北狄人在中间得好处,不如直接从大周交易。”
这几年乌连与大周之间关系逐渐缓和,乌连王也不是没想过要跟大周跟近一步,只是差一个契机。
互通商贸对乌连和大周彼此都有好处。
如今大周皇帝主动提及,乌连王自然也愿意顺水推舟。
不过……
乌连王看了眼躺在怀里的王后:“你倒是愿意替大周皇帝吹枕边风。”
“妾刚到大周,那位陛下就派人送来了京城顶好的胭脂和首饰。”王后娇笑几声,抬指戳了戳乌连王胸口,“他可比大王你懂女人心。”
乌连王醋意横生,轻哼了声,捉着王后的脚踝,拖进床帐,誓要让王后明白谁更懂她的心。
又是一番操劳过后,王后昏沉沉地靠在乌连王怀里,半梦半醒间,耳边传来乌连王疑惑的声音。
尽管事情已经过去很久,他仍在纠结。
“所以,大周人最讨厌的东西到底是什么?”
王后:“……”
*
深夜,皇城的殿阁楼宇矗立在静谧月色之下,紫宸殿后堂,烛火通明,镂雕木窗敞着,吹进丝丝缕缕混着青草气息的清风。
赵锦繁坐在书案前,一手拨着算盘珠子,一手在宣纸上记录。
从北狄那坑来黄金三万两,还有宝石、黄金、矿石等,再加上与乌连互通商贸后,每年还能多进账一笔……
算来算去,国库还是十分空虚。
她那早死的亲爹怎么就留了这么大一个窟窿让她填!
赵锦繁叹了口气。
上哪再去搞钱才好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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