骤雨初歇,阴沉了大半日的乌云飘散,露出一轮澄明皎洁的圆月,透过烟沙雾蒙蒙地照进屋。
少年脊骨抵墙,托着下颔,饶有兴致地看着蛊虫蛄蛹爬行,从指尖朝指根直行向前,最终爬上了兰璎的掌心。
嫣红的口子暴露在空气中,夜风从窗缝吹入,卷来丝缕醇香。
那是蛊虫期待已久的美味。
它兴奋地扭了扭实在算不上是脖子的脖子,然后拱着胖乎乎的身躯,在进食前猛嗅了一口食物的香气。
然而下一瞬,蛊虫忽然脖子一仰,翻倒在床褥上,露出柔软脆弱的肚皮。
即便香气一缕一缕地继续飘送过来,它也不动弹,完全没了平日里叫嚣着要吃她的那股劲。
春鸣身形微顿。
上半身前倾去看,乌发随之垂落,发梢系着的银叶叮叮当当地漾,在月色下闪闪发亮。
他伸出指尖,戳了戳蛊虫的肚皮。
还是没动。
连让它返回体内的指令都得不到应答。
春鸣直身坐了回去,因期待而扬起的唇角缓缓压平,没管那只晕倒的蛊虫,而是从指尖放出了第二只。
这只与先前那只都是一等一的馋嘴,同样地,它激动地爬到了兰璎手上,对着食物猛吸了一口。
然后也晕倒了。
月光澄亮,晚风轻柔,道观里一派宁静祥和。
接连出师不利,春鸣微扬的唇角终于绷直。才短短几个时辰,向来从容的面上就又现出了迷茫不解的神色。
先前从未有过这种情况。
他的蛊虫,从来都最为勇猛、最为凶残、最为强大,即便面对寨子里那几个老东西,也未曾失败过。
然而,现下竟被一个食物打败了。
从来没有被蠕虫打晕的鸟,也没有被鸟蛋打晕的蛇。
她究竟是用了何种手段?
春鸣看向依旧睡得安稳的少女,她呼吸清浅,心口规律轻缓地起伏。
他眼睫轻眨,再次俯身探去,青丝从肩头滑落,发梢柔软,羽毛似的扫在兰璎掌心。
伤口在月色下莹莹亮泽,水光星点,红得浓郁,仿佛一朵鲜艳欲滴的花。他指尖轻握住她的细腕,缓慢抬起,托至鼻尖下。
未有异样。
春鸣眼帘低垂,神情恬静,眸色却浓得略显诡异,犹如深不见底的寒潭,辨不清其下翻涌着的、冰冷蚀骨的暗流。
他轻颤了颤长睫,薄唇微抿,似是在沉思,下一步该如何办才好。
*
兰璎又做了个噩梦。
梦见三只圆滚滚的肥虫子趁她睡着,悄悄爬上来挑开掌心的绷带,要啃她的伤口。
她吓坏了,偏生动弹不得,只能任由虫子进攻。然而不知怎的,虫子在伤口上晃了晃脑袋,就忽地瘫倒下去,像条死鱼一样翻着肚子不动了。
一只晕倒,下一个跃跃欲试地补位,结果就是接二连三地晕倒了。
最后一只体型巨大,坚持得也最久,嗅了她的掌心以后,还低头碰了碰,在伤口染上一道温暖、湿润的潮意。
如一滴雨珠融入早春湿漉的大地,黏腻,缱绻,却又转瞬即逝。
在卷走一抹鲜红过后,它泛起一阵战栗,接着,直接倒下压在了她身上,压住了她扑通跳动的心口。
让她即便在梦中也能感受到无比真实的被压迫感。
她实在喘不过气。
猛地睁开眼睛,从梦境中惊醒过来。
屋内昏暗,月华从窗扉洒下一室白雾,山野在这春夜里尤为静谧安宁。
雨后清新的水汽涌入口中,兰璎涣散的眼瞳逐渐聚焦,终于,瞧清让她喘不过气的罪魁祸首。
始终靠墙端坐的少年不知何时倒在了她身上,冰凉的缎发扫在她脖颈,而与之相反地,温热的呼吸一下一下喷在肌肤。
冷热交织,泛起轻微的痒,兰璎瑟缩了下脖子。
有发丝沾在了她唇角,她仰头躲过,正准备将这尊大佛推开时,两只黑虫子骤然闯入了眼帘。
黑色,肥胖,有点像短胖些的面包虫,翻着肚皮仰倒在床褥上。
和梦中的场景几乎一模一样。
兰璎心跳加速,额角沁出了冷汗。
哪儿来的什么丑虫子,怎么会出现在她床上?
若有所感地,她抬起那只受伤的手,果然,绷带又散开了,大喇喇地露出伤口。
怎么回事?
震惊之余,她也是挺服气,这都好几天了,硬是一点都没好。
反反复复的,也不知道是怎么了。
掌心渗着血,兰璎只好用手背推开春鸣,他看着清瘦,其实身子还挺重,能隔着衣衫触碰到一层薄薄的结实的肌肉。
勉强将他翻过身去,兰璎坐起身,揉了揉被压麻的胳膊,又回头去看他。
月光薄润,水波似的笼在他玉白的面上,但奇怪的是,他双颊竟隐隐透出潮红,仿佛染了醉人的酒。
乌睫泛着晶莹的光,似是覆了一层水雾,在月夜下轻轻颤动着。
呼吸也比平日急促,兰璎将没受伤的那只手掌盖在他额头,发现他体温似乎比正常时热了些。
但他平时体温太低了,玉砌似的,如今热了些,反倒才和她差不多。
不知是她的眼神太过灼热,还是推开他时弄醒了他,春鸣眼帘轻动,缓慢地睁开了眼眸。
露出一双水润润的眼睛,像水洗过的黑曜石,直直与她对上了视线。
让兰璎莫名想起了初见他的那夜,在漆黑的地牢里,借助那一束稀薄的月光,他也是这般与她对上视线。
兰璎微微偏开脸。
想到他异样的体温,她背着月光坐在床榻边,轻声问道:“你是不是发烧了?要请大夫来看看吗?”
背后传来窸窣的声响,她估摸着,应该是春鸣坐直了身子。
他向来是不会躺下睡觉的。
就是不知为何,方才倒在她身上了。
她听见少年略显暗哑的嗓音,但依旧是好听的:“……无碍。”
春鸣看着沐浴在霜色中的少女,其实他不知晓何为“发烧”,但他总归清楚,他向来是不看大夫的。
兰璎又把脸转了回去。
“真的不用吗?你……”她看着他泛粉的双颊,犹豫着道,“你脸好红。”
春鸣垂下眼帘,乌发从肩后滑落腮边。指尖在袖中蜷起摩挲,他压下心中的燥意,面上勾起唇角,轻声道:“无碍。”
“……那好吧。”
他都这么说了,兰璎猜他可能以前也会这样,便不管他了。
银蛇从床尾爬出,“嘶嘶”地吐着蛇信,兰璎将它捉了起来。
“我知道了。”
她看了看银蛇,再看了看那两只虫子,恍然大悟:“是你捉回来的,是不是?”
兰璎以前养过猫,有次门没关好,猫从门缝溜了出去,回来时竟给她叼了只青蛙,咕呱咕呱地蹦上沙发。
吓了她一大跳。
上网一搜,说猫咪叼猎物回家,是想投喂主人,是一种类似于报恩的行为。
大抵蛇也是如此吧。
“谢谢啊,但你还是留着自己吃吧。”
兰璎不想碰虫子,就抓着蛇身,垂下蛇头去够那两只黑虫。蛇头一晃一晃的,她调整位置对准,像是在摆弄娃娃机的夹子。
“你自己带回来的,自己吃。”见银蛇蛇嘴紧闭,连蛇信子都不吐了,她瞪着眼睛,凶巴巴地道。
忽听背后传来一声轻笑,她手一抖,又偏头瞪他,“你笑什么?”
春鸣恢复了脊骨笔挺的模样,背抵着墙,眉眼和煦地看过来,“你在做什么?”
“钓虫子呀,”兰璎理直气壮,“你之前不也这样钓鱼?”
他便又笑了。
有什么好笑的。
他最先这样的,他才好笑呢。
兰璎心里嘀嘀咕咕,再回头时,虫子已经不见了。
大概是已经被银蛇一口吞了吧。
她放开银蛇,洗干净手,去翻包袱。
时辰晚了,道观内已无晚膳。她重新包扎好伤口,取出两只烧饼,一只递给春鸣。
他很少进食,不是睡觉就是在树上待着,这几日总是兰璎盯着他去吃饭。
估计他之所以这么嗜睡,跟吃得少、能量补充少也有关系。
春鸣缓慢起身,在桌边坐下。
他接过烧饼,却没直接吃,而是看向腮帮子鼓鼓的兰璎。她腮帮子瘪下去了,偏头回望过来道:“对了,你怎么总是坐着睡觉?”
她唇色润泽,眼眸亮晶晶的,瞳仁里映着摇曳明亮的烛火。
“不躺下睡吗?要是睡着睡着睡倒了,摔下床去怎么办?”
春鸣闻言微顿,低垂的眼睫颤了颤。
比起摔下床,他更想知道为什么他会晕倒,而且晕得这样急,这样毫无预兆。
他是一定要用她喂蛊的,前几日不动手,也是在等待最佳的时机。
却完全没料到,不仅蛊虫吃不了,就连他自己也不受控制地失去了意识。
他自幼便与蛊虫共生,与蛊虫一同行走在这天地中,就像剑客爱剑如妻一样,他向来惜蛊如命。
怎么会有人被食物打倒呢?
春鸣不解,在他的认知里,没有什么可以解释这个现象。他只隐约感觉,这是一个极其危险的信号。
那她会知道吗?
他竭力压下烦躁,直言问她:“我舔了你的伤口,故而晕倒了,你知晓缘由么?”
“什么???”
兰璎正嚼着烧饼,猛地被呛到。
“你、你怎么又舔了?”
她边咳,边猛拍心口顺气。好家伙,难怪绷带总是散开,该不会都是他干的好事吧!
春鸣双眸澄明,面容纯净,似乎根本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对。
没得到回答,他再问了一遍,语气轻柔,却透着不合时宜的执着:“你知晓是为何么?为何我会晕倒。”
“咳、不知道……”兰璎梗着脖子,声音沙哑。
不知道么。
没关系。
既发现了危险,早些除去便是,至于个中缘由,并不重要。
“叮铃——”
想通以后,春鸣起身向兰璎走去,靛色衣角在他纤细脚踝边如花瓣般荡漾,银饰繁复,清脆碰撞。
一串串,恍若勾魂的铃。
“这如何能行呢?”
他垂眸看着又是拍心口、又是咕嘟咕嘟灌水的兰璎,语调轻松明快,吐出的却是危险至极的言论。
“既呛倒了,得割开喉咙,让气流通进去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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