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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8 狱中

    自入狱中,容璇便断了同外间的消息。

    只有那日被押入大牢时,一路见到过两位熟人。皆为首辅门生,官阶与她相仿。

    牢门清静,七品以上官员都被单独羁押候审。

    显而易见,他们不过是帝王清算首辅一党的开始。

    容璇靠在杂乱的草垛旁,望月光一点一点映入小窗。

    她疲惫地合上眼眸,不知何时沉入梦乡。

    ……

    在狱中的日子,怀月和秀娘轮番为她送衣物吃食。

    不过天牢重地,她们不得擅入,总得使了银子托狱卒带进来。

    仁宗宽和,在位时三次下旨清整刑狱,免去狱中不少刑罚,也允准罪犯家中逢年过节来送些东西。

    容璇尚是戴罪之身,又有官职,狱吏对他们这些官老爷还算客气。保不齐哪天出去,还能提携狱中一二。

    既非重刑犯,官位又无足轻重,狱吏乐得私下收几笔银钱,捎进些东西。

    容璇拢着棉被,怀月费尽心力递进话,府中人尚且安好,令她不必忧心。

    零星片语,聊以慰藉。

    狱中的日子过得很慢,除过日升日落,全然辨不清时辰。

    偏偏这几天又是阴霾天,连阳光都吝于露面。

    入狱不知几日,容璇见到的第一位熟人是谢明霁。

    刑部侍郎亲自引了这位世子殿下探视,谢明霁一点头:“有劳。”

    “世子说的哪里话。”

    刑部侍郎寻机客套几句,甚至命人搬了把木椅,尔后才领人退开。

    天牢寂静,容璇拢了拢身上厚被,隔一道牢门同谢明霁对望。

    二人甚至无需寒喧,容璇道:“我都被定了哪些罪啊?”

    “渎职行贿,结党谋私,还有一条忘了。”

    谢明霁近日一直在城外奔忙,初回京才得知此事。

    他方才与刑部侍郎攀谈几句,听闻容璇在狱中安分得很,讯问什么便照答什么,省了刑部不少功夫,自己也少受罪。

    “就这些?”

    谢明霁挑眉:“你还想有别的?”

    “没有。”容璇面不改色。

    她盘算着身上几条罪状,谢明霁道:“不用想了,死刑是轮不上的。”

    就算陛下重责首辅旧党,杀一儆百,容长瑾也至多就是革职流放。

    容璇心下更安稳些,谢明霁笑了:“这样吧,我府上正好缺个书吏。念在过去一点交情,我去向陛下求个人情,你到国公府随侍如何?”

    看似漫不经心的语气,却绝非信口开河。

    容璇知道谢明霁军功在身,他既然许诺,必定是有几分把握的。

    “好啊,那便多谢世子殿下。”

    流放地千里之外,清苦难挨。倘若谢明霁愿意出手保她,莫说做小厮,做他外室都成。

    如此坦诚,反倒叫谢明霁没了逗弄心思。

    “还有一事,”容璇抬眸,“容府的人在外头,你替我告诉她一声,让她把退婚书和半块玉玦送回陈家。”

    “怎么,不指望你那恩师保你?”

    “随缘吧。陈家四娘子云英未嫁,别让她受我连累。”

    她在陈府本就过得艰难,此刻不知又听了多少奚落。

    北风灌入窗子,小小一盏烛火随风摇曳。

    灯火映照下,狱中的小郎君墨发披拂,面庞精致如玉,眉眼间无一处不动人。

    “还没瞧够?”容璇没好气。

    自己不就落魄了些,谢明霁至于看这么久。

    清悦的声音响起,世子殿下堪堪回神。

    他惊觉自己的失态,顿了顿,道:“你自己保重些。”

    “嗯。时候差不多了,你走吧。”

    容璇点头,若有机会,她当然会好生爱护自己。

    谢明霁走出刑部牢狱,当差的官吏陪笑迎上前:“不知世子殿下还有何吩咐?”

    谢明霁解了腰间锦袋,随手掷与为首之人:“里头那间牢房,多备些炭火。他畏寒。”

    “世子殿下尽管放心,下官等省得。”

    宣国公世子交托的事物,无需人监看,自有人办得妥妥当当。

    天欲雨,谢明霁立于刑部阶前,吩咐了容府的人几句。

    怀月作了男子装束,深深对宣国公世子一揖。

    谢明霁还要入宫,没有在刑部多停留,大步离去。

    ……

    御书房内,谢明霁拱手一礼:“陛下。”

    帝王未问他从宣平府归来先去了何处,君臣二人心照不宣。

    卷宗已送到帝王案头,祁涵批复。

    科举行贿一案牵连甚广,大有法不责众之意。

    谢明霁自顺隆衣铺始,先后清查怡棠楼、天宝当铺等多处据点。

    会试考生贿赂主考官,明目繁多。

    譬如入当铺,以低价典当珍宝,此为定银。中举后再以高价赎回,一来一回,流水般的银子就神不知鬼不觉进了当铺。又或者,天宝当铺摆出种种赝品,士子当珍品来赎,分三六九等。贿银多少,名次便能大致落在多少。

    寻枪手代考亦可。有专人做策应,牵线找到考生中有意旁门左道者,于声色之地洽谈。怡棠楼中,若是点海棠或是桃珠几位姑娘,其实找的便是背后的枪手。

    士子间口口相传,盘根错节,彼此又拿捏住舞弊的把柄,无需担心泄密。

    如此隐晦行事,得利不知凡几。

    枪替夹带于乡试中最甚,多少人借此谋得举人功名。

    到了会试之时,且看贿赂主考官的神通。

    这十余年先帝厚待文臣,数次开恩科。作奸犯科者除非十恶不赦,量刑一律从宽。如此仁君,却纵容出朝中一帮奸佞,大胆染指科举。心怀不正的读书人上行下效,与之沆瀣一气。试问他们中第之后,如何会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

    朝廷取士乃国之根本,断不能容奸邪为祸朝堂,断天下读书人之后路。

    新帝御极,正是锐不可当之时,必要一举铲除此祸患。

    “臣定不负陛下所托。”

    谢明霁次日便要动身往宣平府,彻查元和三十年乡试。

    离去之际,他倒还有一处不明。

    祁涵知道他心中所虑,淡淡道:“想问便问罢。”

    “是,多谢陛下。”谢明霁开门见山,“不知陛下预备如何处置容长瑾?”

    从江南水患后,平心而论,他再未将容长瑾与首辅奸党一概而论。

    那时江南暴雨倾盆,百姓流离失所,哀鸿遍野。

    朝廷拨粮,层层盘剥。江南官商勾结,哄抬粮价,灾民深受其苦,饿死者不计其数。

    赈灾队伍中尚有陈党官员掣肘,官官相护,又刻意引灾民暴乱,令他们初到江南举步维艰。

    是容长瑾三天三夜清查知府账目,再由他带着禁军挨家踢开账上富商粮仓,总归解了燃眉之急。

    危难临头,最是能看清人。谢明霁不知容璇为何愿意反水帮他们,总之不会是首辅授意。

    赈灾江南,抚恤百姓。如此功绩,外人看来太子殿下借此彻底在朝中站稳脚跟。但赈灾的凶险多变,百姓的无声血泪,又有几人能知?

    容长瑾的确有犯律法,但她从未贪污、鱼肉百姓。依谢明霁之见,功过相抵,可从轻发落。

    “朕自然不会要她性命。”

    纵是震慑陈党,也断不会拿她作例。

    如此,谢明霁施礼告退。

    御书房中归于宁静,祁涵望书架上几处涉案的乡试答卷。从元和十五年至三十年,分列置于其中,有些因地方保存不当,业已泛黄。

    在见她之前,他尚有一事未明。

    ……

    陈府外,怀月被门房拦了许久,从午后直到日暮。

    她再三禀明来意,方才求得门房通传。陈府开了一扇角门,容她入内。

    退婚大事,论理合该长辈郑重前来。容璇身在狱中,怀月更是从未听她提起过双亲。事急从权,只能她代郎君前往。

    恭敬呈了退婚书,陈家夫人总算给了她一分好脸,像是在赞许郎君的识时务。

    怀月心中酸楚,牢记郎君的嘱托,务必要将定亲的玉玦亲自交还四姑娘手中。

    总归首辅大人还念一点与郎君的师生情意,允了她一刻钟。

    陈沁知道怀月,她与容郎定亲时,府中有何人容郎是与她交代清楚的。陈家四姑娘也不是不容人的性子。

    自从郎君入狱,她便被禁足在了院中,无计可施。眼下好不容易见到容府之人,几乎就要落下泪来。

    怀月无法久留,将呈玉玦的锦匣交予陈沁。匣中半块玉玦,与她腰间所系另半块正是一对。

    “容郎,他……”

    锦匣第二层另有玄机,两枚银锭,数十张小额的银票,总共约有一百两。

    “还有一百两存在明和银号中。郎君说,这些银两请姑娘留着傍身。”

    陛下不会将陈府连根拔起,贬斥也好,流放也好,总要有些银钱。

    “郎君还道,请四姑娘不必为他伤心,今后另觅良配。一别两宽,各自珍重。”

    陈沁握着那玉玦的穗子,强忍了许久的泪花,终是在这一刻如断了线的珠子,泣不成声。

    ……

    容府被封,怀月回了临时的住处。

    早在出事之前,郎君已折卖了一间铺子,将银钱划归她名下。

    要紧的家私,郎君早便安置在了此处。

    其中一只红木匣,郎君珍而重之,从未叫人打开过。

    怀月拿银钱遣散了容府众人,自己是早已下定决心,无论山高水远,都要跟随。

    ……

    今夜没有月光,一片黯然。

    几份乡试答卷单独置于帝王案头,考生姓名不一。

    祁涵指腹落于其中一字,淡淡道:“车驾可备好了?”

    秦让毕恭毕敬:“回陛下,已安排妥当。”

    夜深天寒,帝王披一件玉白织金大氅,身形于夜色中挺拔清晰。

    一乘马车星夜出宫,禁军随行。

    最终去往的,是刑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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