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初宜把永福宫的腰牌呈给了御花园看东门的黄门。
黄门看是永福宫的人,态度和气不少:“这位姐姐,里边请。”
他甚至还问:“这天寒地冻的,姐姐来御花园做什么?”
沈初宜笑着说:“丽嫔娘娘想赏梅,我便过来取几枝,回去给娘娘打个趣。”
黄门心里腹诽丽嫔太会折腾人,口里却说:“姐姐真是忠心。”
沈初宜笑了笑,问清楚梅园位置,便径直往梅园行去。
此时的御花园一片银装素裹,银粟缓缓而落,染白了枝头。
冬日里的花朵树木本就不茂盛,即便有宫人精心呵护,依旧显得干枯凋零。
倒是这样一场雪,带来了不一样的新意。
沈初宜一个人漫步在御花园里,一颗心都跟着安静下来。
此时此刻,这景致独属于她一人。
对于现在的她来说,人生似乎都是苦涩,可生活不能苦。
她依旧能欣赏美景,为美景雀跃。
沈初宜一路来到梅园前,她径直进入,在梅园中上下左右打量。
梅园中的腊梅并非同一时刻开放,大多数枝头都只有一包嫩芽,并无绽放花蕊。
沈初宜寻了好久,才终于才梅园尽头寻到了一株正在幽幽绽放的腊梅。
她很欢喜。
惊喜之余,难得轻声笑了一下,便要伸手去折一枝花。
此时,忽然一声呵斥传来。
“大胆。”
沈初宜吓了一跳,手背一抖,□□枯却锋利的树枝一刮,立即破了一道血口。
但沈初宜却顾不上许多。
她头都没有抬,干脆利落跪倒在地,直接便说:“奴婢知错。”
她手背上的鲜血缓缓低落,在雪地上艳丽而刺目。
见人吓着了,说话之人也缓和了口吻,问:“你是哪宫的宫女,因何在此?”
沈初宜忽然心中顿悟。
方才大胆两个字太仓促,她没有听清,现在仔细听来,立即便知道说话之人是姚多福。
既然姚多福说大胆,那么他就一定陪伴在皇帝陛下身边,说沈初宜大胆,只是因为沈初宜擅自闯入了陛下的观景地。
沈初宜记得,在梅园最里侧的北边,有寿山石堆积而成的堆绣阁。
堆绣阁隐藏在假山之中,需要绕过假山和竹林才能进入,取了一个曲径通幽的意境。
堆绣阁有两层楼,上面的阁楼隔窗大开时,刚好能观赏梅园和竹林的美景。
今日风雪太大,沈初宜又太过专心选梅,难得没有听清堆绣阁上面的声音。
不过,可能堆绣阁上面本来就很安静。
一切不过电光石火,沈初宜想明白这些,便微微直起身,声音染上颤抖和哭腔。
“回禀姚大伴,奴婢永福宫宫人,特来为丽嫔娘娘折梅。”
姚多福有些惊讶。
他倒是没想到,这个小宫女听出了他的声音。
姚多福回头看去,就看年轻的皇帝陛下躺在摇椅上,身边燃着冷梅香,手里捏着一卷游记。
他今日只穿了常服,加上中午吃了酒,难得慵懒几分,过来堆绣阁读书赏景。
从萧元宸的位置,刚好可以看到下面小宫女纤细的身影。
还有她手背上的那一抹血痕。
一片白雪皑皑里,那抹红让人难以忘怀。
不知怎么了,他心中的烦闷少了些,难得生了些逗趣的心思。
“你问问她,怎么知道你的。”
萧元宸慵懒地道。
姚多福便转身问:“你怎知咱家是谁?”
他故意拿腔作势,有要刁难人的意思。
沈初宜躬身见礼,然后回答:“回禀大伴,奴婢曾在永福宫见过您,给您奉过茶。”
姚多福请示过萧元宸,才过去看了一眼。
虽然堆绣阁和下面的梅园距离并不远,但沈初宜一直低垂着头,让人瞧不清面容。
她身形单薄消瘦,即便穿了两件袄子,也依旧可怜羸弱。
尤其她跪在雪中的身影,犹如雪域中绽放的碗莲,娇弱而美丽。
姚多福只看了一眼,就收回视线,同萧元宸禀报:“回禀陛下,下臣看不清,不确定是谁。”
姚多福是司礼监太监,虽是内官职,却也有正式的官职品级,他可自称下臣。
萧元宸也并不在意此事,正要让姚多福打发她走了,就听到下面传来细弱委屈的哭声。
那声音跟狸奴叫似得,嘤嘤咽咽,听的人不由心生怜悯。
姚多福见的人多,却也并非全然冷情,不过他是知道自家陛下的。
那宫女一哭,说不得还要惹恼陛下。
他正想要立即打发那宫女,却听身边的萧元宸忽然开口:“哭什么?”
姚多福惊讶地瞥了一眼萧元宸,却见他一直垂着眼,蹙眉看向下面的小宫女。
居然没有立即赶人走。
而萧元宸自己也有些意外。
听了那哭声,不知道为何萧元宸竟不觉得烦躁,反而想要安慰她一句。
真是太奇怪了。
他自己都不知自己怎么了,竟是直接起身,一步步下了堆绣阁。
姚多福忙抱起大氅,跟在后面喊:“陛下哎,得穿大氅呢。”
萧元宸身高腿长,步伐矫健,不过眨眼功夫,他就来到了沈初宜面前。
走近看来,那小宫女依旧单薄细瘦。
风雪寒冷,她可能也害怕,这会儿瑟瑟发抖,好不可怜。
萧元宸面容同风雪一样冰冷,他说:“抬起头来。”
不知道为何,他总觉得那哭声若隐若现,似乎曾经在耳边出现过。
沈初宜紧紧攥着双手,她忙乱地擦了擦脸颊,仓促抬起头来。
那一瞬,雪中美人犹如天上仙。
沈初宜肤白如脂,秀丽出尘,尤其是那双乌黑的凤眸,因为眼尾飞起一抹胭脂,平添三分妩媚。
她鼻尖泛红,脸颊好似染了丹蔻,整个人在银粟中美丽出尘,让人一见难忘。
即便冷心冷清如萧元宸,也不由愣了一下。
身后急急忙忙赶来的姚多福瞥了一眼,张张嘴,却没敢说话。
看了脸,他就认得是谁了。
不过这气氛有些古怪,他一向懂得审时度势,自然不会随意打岔。
萧元宸垂眸看着沈初宜的俏脸,看她急急忙忙擦过的脸颊泛红,看她眼底还有一抹泪珠,心中那一抹被打扰的不愉消散些许。
尤其是沈初宜的泪光里,有着许多厚重的东西。
有可怜,有害怕,有哀怨,也有说不出的哀求。
为何会如此呢?
那不过是一个从未见过的小宫女。
然而萧元宸还未来得及深思,沈初宜就动作了。
沈初宜似乎被他吓着了,立即低下头,给萧元宸磕头行礼。
“陛下切莫怪罪。”
太冷了,她的声音都是颤抖的。
萧元宸觉得自己很奇怪,他不知道为何要站在这里看一个陌生的宫女,但他很清楚应当如何做。
思及此,他收回视线,再也不看这小宫女。
萧元宸回眸看了一眼姚多福,对他点了点头,干脆利落就回到了堆绣阁。
重新回到温暖的阁楼中,萧元宸再度坐在那张摇椅上,耳中听到的是那小宫女柔软轻灵的嗓音。
“谢陛下恩典,陛下新岁佳安。”
说着,她声音压低了些,对姚多福道谢。
姚多福看起来很随和:“这寒冬腊月的,你也不容易,赶紧再折两只梅回去吧,省得当不好差事,回去丽嫔娘娘要怪罪。”
沈初宜满脸感激,又谢过他,也不敢多盘桓,快速选了两枝梅花,折了就立即离开了御花园。
等她离开了,姚多福才回到阁楼中。
不用萧元宸问,他就回禀道:“陛下,她应当是丽嫔娘娘宫中的二等宫女,日常伺候娘娘茶水香露,下臣记得她姓沈。”
这就是姚多福的厉害之处。
许多人他不过只看一眼,大约就能讲出来路。
萧元宸想到方才那宫女手背上的伤痕,想到她哭红的眼眸,想到她发间简单朴素的梅花簪,不由又有些烦躁。
“火笼太旺了,热。”
另一边,沈初宜快步出了御花园。
待走到东一长街时,她心跳还在普通作响。
沈初宜紧紧攥着那几枝腊梅,心里反复思忖方才的每一句每一幕,待回到永福宫时,她已经思索清晰了。
她没有说错话,也没有办错事,甚至还引得陛下下楼来看她,这就是最好的结果了。
她的的确确没想到,今日竟会偶遇陛下。
但每一次偶遇,每个场景,沈初宜都提前做了预想。
她并非聪慧到能随机应变,每一次都表现得完好无缺,她能做的,就是提前做好准备。
她今日是故意让自己受伤,故意哭泣的。
否则,陛下如何会下阁楼来,看到她这个人呢?
他不认识她,不知道她,那就让他知道。
今日的偶遇仿佛苍天恩赐,给了沈初宜最好的机会。
而沈初宜也抓住了这个机会。
想到这里,沈初宜长长松了口气。
她回到永福宫,先去拜见丽嫔娘娘。
“娘娘,今年御花园的腊梅并未绽放,只有这一株还算婀娜,奴婢便给娘娘取回来了。”
沈初宜呈上腊梅,倒是让丽嫔看到了她手背的伤。
丽嫔脸色立即沉了下来:“你怎么受伤了?”
沈初宜懵懵懂懂:“娘娘,树枝太高了,奴婢够不到,是奴婢不小心。”
她的手受伤了,若是这几日陛下翻牌子,丽嫔是否也要跟着一起受伤?
丽嫔脸色很难看,心里念她蠢笨,脸上却勉强挂上笑容。
“本宫是心疼你,”丽嫔看了一眼周姑姑,“快去给初宜取一盒御珍膏,这几日你好好养一养,把手养好要紧。”
沈初宜感激地道:“谢娘娘赏赐。”
捧着赏赐回到卧房,沈初宜看着那盒金贵的御珍膏,垂眸浅浅笑了。
她拧湿了帕子,一点点擦拭干净手背上的伤口。
伤口不深,只有一道划痕。
仔细上药,三五日就能好。
可她为何要养好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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