阊门下百姓议论纷纷之时,从城中一队官兵疾驰而来,迅速将道路两旁的百姓隔绝,维护起场间秩序。
阊门本就是苏州城最最繁华之处,是北来的大运河与苏州的交汇点,五条河流在阊门汇聚,人称“五龙汇阊”。
十里长街万商云集,大运河上往来货船络绎不绝,茶肆、酒楼、戏院鳞次栉比,当官兵出现时,更是引发了不小的轰动。
众人都在猜测着是又发生了什么事,又见城内两驾马匹在队列之中走出。
其中一位,有眼尖的百姓看得出来是新上任的苏州知府,他身边,拍马还在前半个身位的,竟是个宫中宦官。
能让这两位地位尊崇的人在城门楼下候着,想必这苏州城内也再无他人了。
环视着周遭围观的百姓,马上的两人似临春风,面上十分得意,皆是笑着。
陈矩调侃道:“苏状元,今日之景想比你在京城游街时,心情哪一个更佳?”
苏墨筠不忍笑道:“公公还真是丢了个难题给我。”
望向一旁看热闹的百姓,的确与他在京城巡街时不同,每个人脸上都略显激动,似是在等待着某人登场。
即便这个人不是他,苏墨筠也能体会到其中的情谊,这和京城里自己的风光是不同的感受。
想了想,苏墨筠道:“京城那一次,围观之人我只看出了艳羡之意,而今日倒像是满城百姓的盛会,这之间的差别太大了,若真论起来,我如今更喜欢后者。”
陈矩微微点了点头,也正在此时,远处看还看不到的长街尽头,忽然爆发出了一阵欢呼声,之后这音浪便此起彼伏的开始在城门下回荡。
渐渐地,打着岳字大纛的披甲士兵,从地平线下跃出,走入了人们的视野。
军阵齐整,威风凛凛,而在队伍之前的,自是骑着枣红宝马的岳凌。
岳凌也有些诧异,不想他归来的消息竟然这么快就传遍了全城,引得这么多百姓来围观。
周遭的恭贺声纷纷杂杂,岳凌根本辨析不清,便只好保持笑意,微微颔首示意。
军阵走了一半,却看到了队列中的伤员,便是伤员,此刻也都是披甲持戈,眼中的锐利不比其他人少上几分。
此时此刻,身上所受的伤更像是他们的勋章,能够让他们愈发的案首挺胸,骄傲的走在队列之中。
见此景,百姓们的欢呼声就更激烈了。
城门下,早早等候在此处的陈矩和苏墨筠拱手向岳凌庆贺道:“恭迎安京侯大胜而归。”
岳凌笑着还礼,“岳某不敢居功,有二位的协助才有今日的局面。”
岳凌谦逊的表达着善意,两位便愈发高兴了,这功劳簿上,也不会少了他们二人的名字。
两人让出一条通路来,并驾在岳凌左右,都自觉地让出半个身位。
苏墨筠率先开口道:“安京侯的家眷已经遣人接回来了,此战中枫桥驿也受了些破坏,便将之前封好的沧浪园供安京侯移居。”
“有劳了。”
陈矩又问道:“安京侯此去战绩如何?双屿岛上缴获的商货价值几何?”
岳凌笑着点头,“陈公公还在忧愁税赋的事。”
陈矩叹了口气道:“如今宫中节衣缩食,咱家也是掉进了钱眼里出不来了。”
岳凌宽慰道:“公公放心,此去双屿岛缴获的商货价值巨大,前不久才有一大批货船运抵岛中,如今也尽数被我们截了下来。我让薛家丰字号估计,岛上全部的资产至少不低于八百万两。”
陈矩挑了挑眉,心道:“八百万两的确不是个小数目了,堪比全国的一半赋税,只是这银子也该是越多越好啊。”
八百万两可解燃眉,可总也没有让人为之一愣的错愕感。
岳凌似是看出陈矩眼底的忧愁,笑道:“公公莫急,双屿岛上的那些肮脏行径,和江南的那些豪门脱不开干系,如今我们有账目在手,公公你说这账目价值几何啊?”
陈矩眼前一亮,“少说也得值个八百万两。”
岳凌笑着点头,“值多值少,还得看他们的诚意,不然咱们也不会介意将这里面的道道都画清楚,彻查一番,到时候不管牵扯到多少家,咱们都是坐地取财了。”
陈矩安下心来,又问道:“不知侯爷斩杀倭寇多少人?此地决战,倭寇汪顺下手兵力竟有五千五百人,不过已经尽数歼灭了。”
岳凌回道:“岛上的兵力倒是不算多,也有五千余人,总计俘虏了两千余人,斩杀三千人,而且我军只伤了两百余人,阵亡为零。”
“阵亡为零?”
此话一处,惊得陈矩,苏墨筠两人都忘了踢马镫,人都落后了一截,面面相觑之中,都看出了对方眼底的惊愕。
陈矩又赶忙拍马追上,“侯爷,这入京的折子怎么写,若是写阵亡为零,恐怕满朝大臣都不能信啊。”
岳凌笑道:“事实如此,若是不报岂非欺君?正好公公与我做个见证,可去军中清点名册,辩一辩是不是尽数归来。”
虽然有损伤,但是能让沧州的子弟全须全尾的回来,这才是打了个打胜仗,是岳凌最得意之处。
陈矩苦笑道:“侯爷说笑了,咱家岂能不信侯爷的话,当真去差?”
再回头一望这虎狼之师,陈矩内心不禁为之一颤。
这群人不过跟着安京侯操习了数月,登岛作战可比他们在苏州以逸待劳难的多了。
他们设伏与倭寇作战,还伤亡了两三成,而他们攻打倭寇,却只是伤了百人,都是胜仗可这差距,一下便体现了出来。
更何况,多年来官军剿灭倭寇鲜有胜绩,这一胜就是名动天下的大胜,当安京侯再一次重归京城之时,这民间声望究竟到达何等地步,陈矩都不敢细想了。
陈矩暗暗念道:“此乃大昌第一勋贵。”
……
沧浪园,
小姑娘们搬下山,便知道是风头已过,越发欢心了。
唯一可惜的是,没有见到山上下雪,踏雪寻梅,想必是更好玩乐的景色。
在街上打听了一番,才知道今日岳凌就要班师归来了,前不久是去剿灭了倭寇,众女又都是惊叹不已。
自家的老爷在外如此的有能为,她们每个人脸上都更多了一份光彩。
直到路过枫桥驿,守门人的才告知道,枫桥驿被损毁了许多处,已经不便于她们下榻了,便搬到不远处的沧浪园。
而沧浪园可比枫桥驿大数倍不止,而且这本就是前朝之人隐居的场所,经过连年的修葺,景致都没有荒废,反而愈发有趣。
这让姑娘们都很是开心,毕竟在枫桥驿的小小院子里,能够嬉戏玩闹的地方没多少。
而沧浪园有这么大的园林只供她们几个小姑娘游玩,这段日子又闲不住了。
入了正门,往来健妇搬运着大件的行李,林黛玉率着众女往里面走着,还不忘叮嘱道:“这里景色是不错,我和宝姐姐早在之前就来看过,我知道初来乍到你们都新鲜的很,但今日岳大哥就要回来了,你们总得将住处都安置好了,再往园子中游玩。”
“便是出去玩,也不许孤身一人,最好三人结伴。这园子太大,一时走失了都没办法寻到人。尤其是你雪雁,不要漫山遍野的疯跑,当心些。”
雪雁嘟了嘟嘴,道:“知道啦知道啦。”
众女又极为新鲜的打量着周围,各处环廊,水榭透着一股古色古香的韵味,廊柱间雕刻的画彩,还是宋时的景色,更是别有一番滋味。
当来到后宅的堂前时,这里也都和枫桥驿的制式差不多,只是像是每一间屋子都放大了数倍。
能居住一个人的小耳房,如今住下三五人也不是问题了。
正堂上,众女迈过门槛,却发觉里面正有人在。
只有林黛玉和薛宝钗见着眼熟,是之前在这里与她们献过舞的一套小戏班子。
总共一十二个人,为首的一个眉眼间还有些像林黛玉,名唤龄官,带着这一行人行礼道:“见过林姑娘。”
林黛玉疑惑的打量着她们,倒是不知道这里面原本是有人在的。
“你们怎么还在这里?”
龄官眉眼微垂,怯生生答道:“徐家家主徐耀祖将我们买下来,便是要送给安京侯的,后来徐耀祖事发,他的所有资产都被封了起来,沧浪园也是一样。”
“我们还没安京侯收了去,就也当做这沧浪园的一份,连同院子封了起来,只时不时会有人供给吃食。”
“园子一般是不闲置,没人人气,屋子破败的会很快,杂草长得也更快,后来我们便日复一日的在此处打扫,等候着外面的消息。”
龄官说着,身后的姊妹们都不禁抽泣起来,龄官也压抑不住心底的委屈,提着袖子呜呜咽咽的哭了起来。
说起来,所有事和她们这些可怜的小姑娘本就无关。
虽然她们值三万两银子,可一份都没在她们手上,当她们得知会被当做礼物送给安京侯时,她们甚至有一些庆幸。
自小学艺的她们,也都听闻过安京侯的名号,既然会送给安京侯,她们的人身安慰一时便能保障,而且安京侯府当然算是个好归宿了,若是真能进府度过一生,也没什么不好的。
可没想到却卷入到命案的风波中,究竟是死是活,都得等外面的决断,这种身不由己,又无能无力,每日却只能在园中煎熬等待的感觉,哪称得上是什么好滋味。
再见到林黛玉时,她们便再捱不住心绪,痛哭了起来。
在林黛玉眼中,她们的年龄就与自己相仿,这种对于命运的无力感,她真的有切身体会,当被岳凌接走的那一刻,她也不知前方是福是祸。
一片呜咽声中,林黛玉又起了怜悯之心。
这群小姑娘,自幼学的便是琴棋书画,更是将风靡江南的昆戏唱得极佳,这都是取悦人的本领,若是将她们散出去,怕是又要被哪里的勾栏收走,她们未来的命运恐怕就更不堪了。
此时的林黛玉已经不是那个不问世事的林黛玉了,她当真知道世间的险恶。
林黛玉回头望了望,身后的小丫鬟们眼眶都有些泛红,向着她望来。
林黛玉暗叹了口气,道:“既然你们对这里熟悉,先帮忙将这里拾掇出来。”
“你们都是身世可怜的女子,其实我们大多都一样,只是后来遇到了岳大哥才会变得不一样。”
“也并不是我不想帮你们,只是你们该如何处置牵扯了外事,还得由岳大哥来定夺。等到岳大哥归来开庆功宴,我遣人去唤你们来登堂唱戏,到时候你们拿出你们最吸引人的本领,若是能打动岳大哥,他便会将您们留下了。”
“算作是我给你们行个方便了,可明白?”
小姑娘们尽皆止住了抽泣,皆是伏地叩拜道:“多谢姑娘的好意,我们一定用心准备。”
林黛玉实在是心软,最见不得这个了,忙往前走了几步,唤着身后的小姑娘们,将她们搀扶起来,“究竟如何还得靠你们自己,好了先去做事吧。”
“是。”
……
杭州署衙,
苏州所发生的事,被连夜传回了杭州,赵德庸安插的眼线,将马都跑死了三匹,才在次日抵达了杭州。
赵德庸原本还在等着隆祐帝的旨意,支持他与东瀛人交易,赚取大量的白银。
不但能借此彰显自己敛财的能力,还能补足苏州水灾带来的税赋亏空。
而苏州无法生财,局面一下两难自解,不但他不会被问罪,行政水平还拉高了安京侯一个档次。
想必等到那个时候,朝中文臣还不少有为他站台邀功的了。
只可惜,陛下的诏书没等来,等来的事苏州开战的消息。
噩耗不只有这一个,还有从双屿岛上跑回来的官家仆人,就同信使一起跪倒在堂上,一人哭泣到抽搐,一人深深喘着气一时都说不出半句话。
赵德庸手中握着两张信纸,双手颤抖,阅尽沧桑的眼睛本该是波澜不惊,可此刻也是瞪大如同牛眼。
“汪顺被引诱至阊门,被预先设伏的官军绞杀,其自刎在江面?”
赵德庸的震惊无以复加,可偏偏还有下一张纸,“来府中谈论生意之人,非是东瀛人,而是安京侯授意假扮?安京侯黑衣渡海,夜袭双屿岛,尽数剿灭倭寇,双屿岛不复存在?”
赵德庸双腿一软,愣愣的跌倒在地,昏了过去。
场面上一时乱了套,周遭仆人赶忙搀扶起赵德庸,送着坐回了靠椅,有人掐人中,有人往口中送水,想要将赵德庸救回来。
半晌过后,几声巨咳传来,赵德庸悠悠转醒,“完了,全完了,在陛下眼中我就是叛国通敌的小人!这本就是安京侯为我设下局,我竟没有察觉!”
“此战之后,江南所有世家都要在安京侯的脚下臣服,只能跪求他的谅解。按照安京侯在沧州的行径,这一波揽银自然不是小数目,国库空虚早就补上了!”
“狠,狠呐!”
赵德庸重重砸着大腿,可此刻他已经感觉不到疼痛了,心中只有无限的悔恨。
但这后悔,也不是他后悔之前的所作所为,只是没有更缜密些,被安京侯从暗中算计了。
适时,门外又来人通报,说是自称东瀛国使者的人遣人送来了信笺。
赵德庸面色一滞,眼神微眯,“什么倭国使者,怕是有会是岳凌那个畜生让人假扮的,要坐实我通倭的罪名!双屿岛都已经被他扫清了,怎还会有倭国使者能来传信,他真当我三岁孩童一样好糊弄?”
适时,堂下跪着的仆人又道:“老爷,我从双屿岛上逃出来的时候,确实还拿了一封信,是双屿岛上的藤原佐木让人递给我的。”
“本来觉得倭国大势已去,老爷不该在再与他们有牵扯了,我方才才没呈上去。”
“藤原佐木?”
这个名字赵德庸并不陌生,他是汪顺手下的第一幕僚,若是汪顺带兵出征,很有可能是他在驻防双屿岛。
而他在此刻还能传出信笺,难道他并没被安京侯捉到,反而逃了出来?
想到这里,赵德庸不禁犹豫起来。
此刻,不知外面已有多少锦衣卫的眼线了。或许他们已经在门外等候,只待一声令下,便将他全家抄走,入京进诏狱问罪了。
若是接了这信肯定要坐实通倭的罪名,可是即便不接他现在还有活路吗?
赵德庸脸色变得愈发阴沉,最终与下人道:“送上来吧,我瞧瞧他写了什么。”
待书信传到赵德庸手中时,展开一看,就见上面写道:“后日清早宁波府,有东瀛国官船一艘停靠近海。赵相乃是大才,又是我国忠实的朋友,大昌若无容身之地,大可来投。”
“良禽择木而息,良臣择主而事,双屿岛一战我天国不会忘记这耻辱,早晚要向安京侯复仇,难道赵相不想活着看到这一日吗?”
赵德庸读完一怔,对生命的渴望和对岳凌的仇恨双重叠加之下,他的理智已经完全被情绪所左右了。
而且,眼下已经没有更差的局面了。
他若真去投了倭国,或许留在大昌的亲族朋友会因此受到连累,可毕竟他活下来了。
宁可我负天下人呀。
只要留下性命,能够复仇岳凌,还有什么是不值得牺牲的吗?
赵德庸终于下定了决心,“回信,我会按时抵达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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