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屿岛,将军府,
留守在岛内的汪顺幕僚,面对当下的局面,无人不是焦头烂额。
堂上几人相对,一片死寂,士气已经低落到了极点。
仆人新沏好了茶水,托在锦盘中,走来堂前,为每个人面前都放了一盏。
众人皆拾起茶盏,浅浅啜着,以此来捱下心绪,却也是一时间哀叹遍地。
片刻之后,堂上却突然响起了叫骂声,“呸,什么味道,这么涩是给人喝的?泡的是海水不成?”
一倭人武士怒而打翻了茶盏,摔在地上,茶水四溅当场,香味弥漫开来。
茶当然没问题,只是武士面对如此不利的战局,找不到情绪发泄的出口,再看到仆人是个大昌人之后,更是起了刁难之心,才因此借题发挥。
仆人听不懂倭语,但看得懂脸色,跪伏在地颤颤巍巍的连连道歉。
上方端坐的幕僚藤原佐木看不下这一幕,不禁开口道:“如今也并非死局,能不能都安分一些,若是有力气,大可用在下一次突围。”
众人安抚住生事的武士,也都没什么可辩驳的。
他们在海上叱咤风云惯了,从来没遇到过这么强悍的敌手。
唯一败绩,只有上一次在沧州设伏诛杀安京侯的时候,直至如今倭人还不知那一日都发生了什么事。
让出岛的四百精锐,尽数丧命,没一人能够逃出来。
而当下局面,或许比那时还要严重,可他们还没弄清对手究竟是谁。
之前也不乏有过遭受大昌官军的剿杀,可早在大昌官军出海之前,他们就能提前得到消息,这一次真的是打得他们措手不及,毫无防备,甚至还有一半的兵力离岛去苏州了。
众人都只寄希望于能够将这里的消息传到苏州,让出岛的军队归来,必能破解包围。
“大人,已经探听到消息了,携大军登岛的人就是安京侯。”
入堂禀报的人脸色十分难看,听得安京侯的名号,众人也是神情恍惚。
“安京侯将士兵隐藏在货船中,不知又从何处找到了一个我国的使者,使者大人地位尊贵,守在岸边的人定然不敢详细检查货船,又值夜幕临近,都有懈怠,才让安京侯钻了这样一个空子。”
“目前,对岛的士兵已经在往这边集结,在和岸边安京侯留下的守军交战了。巷道之中,将军府之外的守军,也在交战只是战局稍显不利,都退进了各处据点。”
“安京侯亲自率领一千人左右守在将军府,伺机破门。”
武士们敲了敲桌子道:“安京侯太不将我们放在眼里了,这里最少有一千五百人士兵,还有我们浪人武士,怎是他一千人就能包围住的?”
兵法云,十则围之,五则攻之,倍则分之,敌则能战之,少则能逃之,不若则能避之。
结果安京侯却以少数兵力,将他们困在府邸中,不得寸出,犹如困兽之斗,实在让他们颜面丢尽。
而在众人愠怒之时藤原佐木有了更可怕的猜想,“你说什么,这里领兵的是安京侯?安京侯不应该守在苏州吗?”
“如果安京侯在这里,那汪顺去刺杀的是谁?”
众人惊愕的瞪大了眼睛,察觉出其中蹊跷,各个都说不出话了。
如果安京侯在这里,那原因只有一个,苏州之战也是个圈套,自始至终这都是安京侯设下的一个局。
藤原佐木立即吩咐道:“将这个消息封锁了,不能让下面的士兵知道,若是知道我们已无外援,他们定然毫无战意,我们也再没生还的机会了。”
众人应下之后,却又有人不禁开口询问,“大人,您以为我们还有什么办法?”
这种情况之下,身为汪顺手下第一的幕僚,藤原佐木也想不到什么脱身的办法。
深深叹了口气道:“如今我们的兵力已经不足一千五了,应当也是一千人左右,与安京侯手下的兵力相当,再强行突围也不是个好办法了。”
“但安京侯毕竟是长途跋涉,来到岛上,后继的粮草未必是充足的,如今我们守在府邸中,不被攻破即可。”
“岛上不仅仅有我们的财物,还有东南各个世家以及浙商们走私的商品,如果这些被查,他们的境地也绝不会好看。”
“如此说来,他们如今也是在火锅上烤火,定然会在第一时间从朝堂求援,向贸然出军的安京侯施压。”
“而且,即便是中埋伏,汪将军也未必不能全身而退,最厉害的人物如今有我们牵扯,汪将军没有回不来的道理。”
这一席话倒是将众人紧张的心情安慰了下来,较之前脱口而出的封锁消息,的的确确更有说服力。
众人不欢而散,倒也得到了一个让人能够夜里安歇的答案。
……
翌日清早,
岳凌房前,一百户轻叩房门,往里面问道:“侯爷,我们已经找到了几处草木茂盛之地,还得侯爷去辨认一下。”
片刻之后门便由内开启,岳凌披着大裳走了出来,应下道:“辛苦了,让忙了一夜的兄弟下去休息,养足精神,最后一战的日子不会太久。”
“是。”
在百户的引领之下,岳凌携着一小队人马开始进行逐一辨认,众百户也都随着岳凌观摩学习。
虽然他们之前听了岳凌阐述道理,也都觉得十分可行,可真正执行起命令的时候,却发觉这地也不好辨认。
毕竟是在岛屿上,植被茂盛之地不在少数,而且土地天然有些潮湿,根本不好分辨差异。
挖地打井可不是件轻松事,更何况要断流引渠。
一锹一镐的挖下去若不是暗渠,则前功尽弃,耗时耗力。
众人皆是沉默,等待岳凌的下一步指令,而岳凌转过几处之后,最终在将军府西侧一处宅院的空地上停了脚。
百户们忙上前询问道:“侯爷,这里便是?”
岳凌蹲下摸着一把长势还不错的草,笑着问道:“你们来看这是什么草?”
百户们倒也是有见识的,有人答道:“灯芯草,之前俺家用它当过灯芯,所以叫灯芯草。”
灯芯草看起来就和平平无奇的杂草相似,细长嫩绿有如韭菜一样,只是它长得一堆一堆随处可见,而且东倒西歪的,也不能算作有什么特征。
而岳凌继续道:“不错,你们可看出这里的灯芯草有什么特殊之处了?”
百户们又仔仔细细的观摩了遍,却都尽皆摇头。
“还望侯爷赐教。”
岳凌起身道:“灯芯草的长势趋潮,而这里的灯芯草几乎都是向着一个方向长的,在它们之间大概率会有地下暗渠了。”
“先挖这里试试看,挖一丈深。”
众人欢欣不已,立即往各处寻来农具,就地开凿。
岳凌站在旁边,松了口气,这一晚他睡的可并不算踏实。
适时,又有人来报道:“侯爷,薛家的人清点了几处货仓,为了避开战事,今早已经装船走了。”
岳凌颔首道:“做事倒是挺积极,走便走吧。”
“我们还在薛家兄妹下榻的房中寻到了这个。”
说着,来人又递上了一封字条。
岳凌皱眉展开一看,字迹娟秀,笔画纤细,肯定不是出自薛蝌之手了。
“侯爷发现这封信的时候,我应当已经走啦。昨晚和侯爷闲谈几句,小女子就已经是拨云见日了,真是很庆幸能够来到这里见到侯爷。”
“实不相瞒,我真的一直在受着婚约困扰,每当想起来要嫁做人妇,我便彻夜难眠。”
“而昨日我却睡了一个好觉,这都是侯爷的功劳。下一次再见面的时候,我一定让侯爷看到我不会比姐姐差的,能为侯爷做更多事。”
“愿侯爷凯旋而归,身体无恙,宝琴敬上。”
薛宝琴一个俏皮小姑娘的形象跃然纸上,岳凌笑着摇头,将信纸收进怀里,再望向一旁的众人,也摸了把铁镐走了过去。
“侯爷,您歇一歇就行,这些粗活还是我们来做吧。”
士兵们见到侯爷要亲自动手,便有些慌张,赶忙阻拦下来。
侯爷对于他们来说不单单是个上级,是统帅,还是整个沧州的恩人,他们入伍并非只是为了建功立业,而是在安京侯手下建功立业,这两者之间的不同对于他们来说很重要。
岳凌摇头道:“你们难道不知沧州城修缮的时候,我也经常去工地?如今的新城郭垒起来,还有我砌进墙里的石砖,而城外的稻田还有我插过的秧,不过挖地而已,算不得什么。”
毕竟作战岳凌都是身先士卒的,众人也都不好再说什么了。
就这样,挖地的效率又提了几分,连安京侯都褪去了披风大裳,卷起袖子挖地,谁人还能松懈下来。
直到挖了一丈深,下面还没什么动静,岳凌摸了摸掘出的土,又放在鼻尖闻了闻。
“侯爷如何?是不是还要继续挖?”
岳凌颔首,“最多半丈,如果还没出现水渠就不必挖了。”
“遵命。”
岳凌拄镐皱眉凝视着坑中,从清晨到晌午,两班各五十人轮流不停的挖地,整个宅院已经被挖的面目全非,院墙都被推倒在一旁了。
又继续作业了两个时辰,快到了下午用膳的时候,终于下面的人忽得叫喊道:“快听,有水声!”
这一嗓子立即让众人中断了施工,停下了铁镐铁锹的挥舞,水声也更明显了。
岳凌喊道:“小心些,冒出水了就往地势更低的东侧引流。”
地底泉水的水压不小,一但挖通肯定会迅速填充到如今这个池子中。
再一锹下去,肉眼可见的土壤迅速浸湿,水流从地下涌了出来。
众人欢呼雀跃,“挖通了!通了!”
岳凌也伴着笑道:“好,大事已定。”
下午开火做饭,将军府也冒起了炊烟。
府中存放的柴火并不多了,如今这些积蓄还不知能维持几日。
灶房伙夫刷洗了遍锅底,将柴填进灶台中,为那些大人物准备着热饭,在外出打水的时候,却愕然发现泉眼竟然不怎么冒水了。
淅淅沥沥的还不如他尿的多。
这让伙夫都不禁揉了揉眼,以为是自己睡迷糊了。
这可是地下泉水,怎么会突然就没有了呢?
府邸中可有上千人,这样的泉眼还有好几个,难不成只是这一个没水了?
却不等伙夫出去确认,已经有武士急匆匆的跑了进来。
“外面的泉眼没水了,你这里的怎么样?”
“也……也没了。”
“什么!”
武士摸了摸用石头围成的水池,这会儿连尿流也没了,只滴了几滴,不禁怒而拍砖,恨道:“怎偏有这样的怪事,外有强敌,府里还断水了,这如何守门?”
堂上,当藤原佐木得知了断水的消息之后,也无法再保持从容不迫的面色了。
“没水了?”
没粮还能多坚持几日,可没水是真的无法存活。
别说坚守三日了,便是一日过去,这府邸内都要发生内乱,再也形不成什么战力。
正在此刻,又有从墙上下来的士兵禀报道:“大人,我们看到西边的一个宅院里正源源不断的冒出水来,如今都流到距离我们院墙三十步外的距离了。”
藤原佐木恍然醒悟,是安京侯将他们的水给掘断了,且不论安京侯是用了什么神仙手段寻到这地下泉水的源头,如今府内断水,水还被人截断的消息已经无法封锁了。
这比围困他们的是安京侯更加要命。
众人闻言嘴角干涩,不禁舔起了嘴唇,对于他们而言或许这一晚过去都很难坚持。
此刻,一个武士从外面归来,嘴边却是湿润。
这个小细节当然多不过众人的观察,他们又重燃了希望,连忙问道:“你知道哪里还有水?”
武士便是昨晚打翻了茶盏的人,他对茶水品质的要求极高,既然他能饮用,定然是府内还有泉水了。
武士老脸一红,也是摇头。
这便惹得众人恼怒了,揪着衣领便要打将起来。
现在是什么时候,这小子竟然还敢吃独食,也莫要顾及什么情谊了。
藤原佐木止住众人的吵闹,也批评道:“如今正是危难之时,你岂能再藏私?”
武士羞赧垂头,支吾着道:“方才我去灶房,那伙夫刚刷过锅,锅中的水还没倒,我便喝了几口。”
众人闻之大笑,笑过之后却都反应了过来,迅速跑出门去,直奔灶房。
此情此景之下,藤原佐木当知道,这府邸是守不住了。
闭目长叹一声,藤原佐木只好与身边舔着嘴唇,忍着没走的人吩咐道:“打白旗,向安京侯投降吧,要杀要刮,全听他的意思。”
……
暗渠挖成了明河,没等两个时辰,天还没黑,将军府墙上就已经悬挂了众多的白旗。
有士兵察觉之后,立即跑入房中,与岳凌禀报着。
周遭百户忙劝谏,“侯爷,倭人奸诈狡猾,不可不防。即便是投降,他们也可能在府邸内设伏,殊死一搏。”
岳凌点头,“有道理,我们在墙外喊话,让他们将地位最高的一批人皆束缚手脚送出来,尤其是那个曾提到名字,叫藤原佐木的幕僚。”
“遵命。”
又有人建议道:“侯爷,我们的粮草也不足,这么多人干脆杀了算了,留着我们也养活不起。”
岳凌虽然不信奉杀降不祥,但也有所打算。
“既然他们能投降,便能劝降岛上各处,那这岛屿我们也不必寸土寸争了,可以减少损失,尽快班师回援,何乐而不为。”
“而且这一伙人当中,倭人不在少数,押解京师之后,倭国定然会来协商遣返。这些年间,倭寇一直在协同新罗,女真,袭扰我国辽东,而且还断了朝贡。”
“只这一次,他们便需要将之前多年的朝贡加倍的偿还回来,还得签订条约,如何赔偿银两。”
“如今国库有亏,各种进项皆是好的,就算无法填补亏空,总也是能解燃眉之急。”
“让镇海卫,定海卫出船,将这伙人送入京师吧。”
众人闻言,便也无话可说了,便各自领兵去押解倭人。
可一开始他们登岛作战之时,就没想过能俘虏成百上千人,根本没那么多枷锁镣铐,在最后只能临时捻出一根长绳子,将所有人捆在一条绳上,束缚双手,牵出了府邸。
这等盛况,让周遭侍立的士兵神情都有些恍惚。
不可一世的倭人,一个个灰头土脸,如同牛羊一样被他们从府邸中带出。
而那个第一幕僚藤原佐木,此时此刻也被带到了岳凌帐下,跪伏在地。
瞻仰了下安京侯的面容,他面色一颤,没想到闻名大昌的安京侯,只是这么年轻的少年。
一想到往后不知多少载,倭寇都将面对这个无法逾越的敌人,他就是一阵揪心。
“见过安京侯。”
岳凌倒也不端着架子,让人将其镣铐解开,并赐了一个兀凳。
藤原佐木微感意外,倭人曾经刺杀过安京侯,传言安京侯对待倭人向来是手段狠辣,竟会这样对待自己,堪称礼贤下士,他不明白。
迎着对方诧异的目光,岳凌坦然告知道:“我不讨厌聪明人,你能够选择投降,虽然从你们的武士道精神来说,是莫大的耻辱,但这终究不是一个错误的选择。”
“多年之后,你会为自己今日的选择而感到庆幸。”
藤原佐木愕然问道:“您不打算杀了我们?”
岳凌摇摇头道:“我并非嗜杀之人。”
藤原佐木眼皮一跳,他早有听闻安京侯曾战退北蛮十五万大军,并挥师追杀十里,杀得北蛮尸体都堵塞了卢沟河,这叫不吗?
但眼下,他也不敢吐槽,只得应着:“侯爷高见。”
岳凌又道:“将你们同东南世家的联系和浙商往来的账目,尽数交出来。”
藤原佐木点点头,“明白。”
内心暗叹了口气,藤原佐木知道对于安京侯来说,这是搂草打兔子了,顺手的事。
不单单这岛上所有的财富都将被安京侯掳掠,连带着世家和浙商都得赔个底朝天。
见对方情绪低落,岳凌不禁皱眉,严声道:“怎么?倭人在大昌的土地上劫掠多少年,有多少百姓遭受了无妄之灾,又掳掠去了多少财富,难道我不该拿回来?”
“非但如此,我还要让倭国赔偿这些年大昌的损失。”
藤原佐木点头,一言不发。
见对方已是彻底拜服了,岳凌又道:“你手书一封,传杭州署衙,就说你已经同渡边寻到了回倭国的官船,让他早日到宁波府乘船逃离大昌。”
此刻藤原佐木才又露出了震惊的表情。
原来安京侯不但是搂草打兔子,而是一石三鸟,这江南之地所有的势力,都将在这一次的作战之后,遭受灭顶之灾。
……
苏州府,
汪顺屯兵城外十里,与苏州府衙在一处院落接上了头。
苏州府衙府丞范鹏程,带了几名亲卫前来与汪顺恰谈突袭府衙之事。
“汪将军,又见面了,这次丞相大事就仰仗您了。”
一入门,范鹏程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技能又触发了,汪顺也是笑脸相迎,见到了熟人,内心的不安也放下了几分。
“过奖过奖,各有所求罢了。丞相开出的价码,我没理由拒绝。我们虽然是海盗,但其实也是商人,只要有银子赚,杀一个侯爷又如何呢?”
“大昌这么多年奈何我们不得,难道还能因此登岛去端了我的老巢不成?”
汪顺想说,即便隆祐帝想报复,也没那个能力,大昌水师太羸弱了,在海面上根本追不上他们。
只是眼下这也是大昌的官员,便给了他些许颜面。
赵颢立在范鹏程一侧,眼神微微眯了眯,先忍下了这口气。
范鹏程依旧笑道:“江南之地,无人不知双屿岛将军府的实力,汪将军就不必过谦了。”
“此番,我便与将军交代了。如今府衙中并非是我主事,而是新科状元苏墨筠苏大人。”
“所以我们还需偷偷进城,迅速将此事了结。”
对方的不隐瞒,又搏得了汪顺的稍许好感,但作为多年的海上霸主,他内心还是提防万分,“好,不知守城官兵那里?”
“已经打点好了。”
汪顺又问道:“不知安京侯下榻何处?若是能捉了安京侯的家眷,一但对方殊死争斗,以家眷要挟,岂不是更加便利?”
范鹏程暗暗看了赵颢一眼,只怕他会突然暴起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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