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而瘦的暮扶摇,用一根木钗挽住道髻,穿一领幽黑色神袍,散发着神秘而深邃的气息,抬眼看着“太虚阁”那三个字,有些无处发落的感慨:“它比我想象的更强大。”
伴现世而生的洞天,自有定数,基本上都被俘获,炼为各种宝具。其中大多有主,当然还有一些打碎了,在时光之中等待重聚。
洞天有序,是因为先天之气有多有少,每座洞天诞生之初,对现世本质的触及,就是不同份额的。但洞天宝具无高低,因为高低在人手。
太虚阁楼的前身是“朝真太虚天”,在小洞天里排名第二十三,排名不算高。但它的力量表现,在现有的洞天宝具里,却远不止这个排名。这自然依托于太虚幻境的蓬勃发展。
这就是时代的力量。
踩在时代的浪潮上,天地皆同力,事半而功倍。
那些逆时代潮流而行的人,无论多么惊才绝艳,最后都难有好下场。暮扶摇自己就有最深刻的认知。
而不出意外的话,从今天起,祂也搭上了这艘时代之舟……
就像苍图神在草原立教立国,一跃永证无上。
灵咤归齐,亦为乘舟之客,白骨重修,乃求弄舟之人。在这些活下来的老家伙里,祂会是抵达彼岸的那一个吗?
感受着浓重的夜色,姜望温声道:“暮尊者在此稍候,很快就会有个结果。”
暮扶摇欠身而礼:“有劳东家。”
他俩倒是各叫各的。
现在的暮扶摇,已是白玉京酒楼的首席大厨,月俸元石一颗。乃酒楼最高薪!连玉婵至今还是用银子结俸呢。
白掌柜虽然收了礼,却也不会做亏本买卖。酒楼即将推出的“夜神宴”,已经开始宣传。
此宴每月开一席,定额十二人,每额五颗元石。
往后若是生意火爆,白掌柜还会推出“牙票”,即“高价转卖的内部名额”。当然这个“内部”就是他自己。
剧匮降临阁座的时候,愣了一下,忍不住又看了一眼日晷,怀疑自己记错了时间。今天太奇怪了,秦阁员这个慢性子,和姜阁员这个常常卡时间的,竟然都已经到了。
“剧阁员好久不见,风采更胜以往啊!”姜望笑眯眯地走过来:“一点小礼物,不成敬意。”
剧匮低头看了一眼,确实是“小礼物”——一篮橘子。
哪怕是还没入门的法家学徒,也不可能经不起这样的考验。
“这不太好吧?”他现在也很难对姜真君严肃,但生性带来的古板,还是叫他迟疑:“毕竟是办公事的地方。”
“就因为这是办公事的地方。一点心意,还要偷偷摸摸不成?”姜望一摆手:“我心光明,亦复何言!”
剧匮瞅向秦阁员,秦阁员正慢吞吞地剥橘子,将橘络都剥得干干净净。
做什么都这么认真……这是要拿剥橘子比赛的头名呢?
剧匮也将这篮橘子接下了,想着回头要送姜阁员几颗香梨,总归要价值相抵。
渐渐的人都来了,极其简明的李一,几乎是踩着晷针的垂影,落在相应的刻度上,宣告这一次的太虚会议正式开始。
令人惊讶的是,向来都会提前到的钟玄胤,却是缺席了这次会议。
“钟先生怎么没来?”黄舍利皱眉问道,她才从战场上下来,脸上还有几道未净的血痕,那是一尊真魔留下的。
若是换成其他阁员,无论哪个没来,大家都懒得问。爱来不来。年轻的阁员们,总是有各种各样的理由。比如“心情不好”“出门崴了脚”之类。
钟玄胤和剧匮却不同。这位两位“老前辈”,还是勤勤恳恳,任劳任怨的。
“钟阁员今天有事,姜阁员帮他记录。”剧匮解释道。
“黄阁员真是人美心善,知道关心同事。”姜望一边应了差事,一边见缝插针地夸了一句。
他心中明白,钟玄胤缺席,大约还是跟司马衡有关。重玄遵说司马衡有可能出事了,一定是在历史里看到了什么……这是儒家的事儿,他不打算干涉其中。
倒是黄舍利很有些诧异。
今天姜望跟转了性子似的,橘子一篮,好话一箩筐。
难道一直以来风格都走错了,这厮喜欢战损风?
这时旁边响起斗昭不耐烦的声音:“差不多得了,剥个破橘子,用神力在那儿勾来勾去的,也不嫌累!晃到我了你知道吗?”
剧匮也是这时候才发现,原来秦至臻不是在用手指剥橘子,而是用神力。那不见于视野但切实存在的神力,抵达现世极限的神力……可他剧某人却无法捕捉,未能察觉。
秦至臻尚为洞真,但阎罗天子已是阳神!
于现在的秦至臻而言,绝巅那一步已经没有任何难度,停驻于此,也只是在继续夯实基础。
眉心的闪电之纹,蠢蠢欲动。剧匮费了很大的劲,才压制自己立即突破的冲动。
秦至臻一脸‘居然被你看出来’的表情,叹道:“没办法,刚刚掌握阳神的力量,还是要勤加练习。我这一息都不敢怠慢呐。”
“斗阁员。”
他认真地看过去:“你也是鬼,往后你回幽冥了,咱们官民一家亲,不要跟本君见外。”
“老子是战鬼,跳出天地外,不在因缘中。你这光头的走狗,秃驴的萝卜,懂个什么?”斗昭向来不止言语,取来天骁,向他走去:“关在笼中,封了个小毛神,你也是蹬鼻子上脸了。”
秦至臻嘴巴慢过,但是从来没怂过,手按墨刀,慢慢地站起身来:“哦,杂牌鬼。”
两人气势一撞,霎时风雷激荡!整座太虚阁楼都如临重压,发出“嘎吱”的摇响。
等在阁楼外的暮扶摇眼皮直跳——自己上任太虚公学的山长,竟是这样为难的一件事情吗?里面都干起来了?
东家为了自己,也太费心!
祂正要撸袖子进去,又感到冥冥之中,有无形的力量压来,明白是那位太虚道主不近人情的阻隔……也只好停下。想来东家能割苍图残意而归,“说服”其他的太虚阁员,应该问题不大。
太虚阁楼之中,黄舍利抱臂而靠,好整以暇。
苍瞑呆坐在那里,听若未闻。
李一神游物外,不知何思。
剧匮青筋直跳,几乎按捺不住跃升的冲动。
重玄遵正准备泡茶。
“诶诶诶!”姜望赶紧站出来,一手推开一个:“有话好说,有话好说,大家都是读书人,不要动手动脚,伤了和气嘛!”
斗昭战天斗地,瞧着姓姜的也是不服不忿,眼神危险:“你要拦我?”
姜望一眼就看明白,这厮刚刚有所突破,正想找人练手呢!他可不白白陪练。
便举起手来,做不干涉状,笑道:“我可没惹你,我还送了你橘子呢!”
一篮橘子无法考验剧匮,当然也动摇不了两位太虚阁员。
双方气势愈烈,名刀【横竖】已出鞘。
九座所围的空地,天光所垂的圆,已被剖分两半,各有其主。
斗昭和秦至臻都往前走,一个身上金光骤然耀起,一个神辉降临染黑衣。
但于此同时,亦有雪色在他们两个人身上显现,自手腕而起,一路蔓延——
游弋如飞的阴影,羽喙隐约,绕两身而走。其名“告死之鸟”,翻飞四十九只。
雪掩金华,霜冻神意。
冥冥之中,更有两口冰棺,为他们而备。已然跨越生死之门,遥撼太虚阁楼。
仙术·千秋棺!
当年宁道汝假谢哀之身、许秋辞之名,在妖界对付夜菩萨之时,便用过此术。
一旦催发到极致,冰棺降临,冻结道则、凋落寿元。
但同一道仙术,今日姜望用来,可是强过那时太多。
一则宁道汝当时所用的凛冬仙术,还没有【长寿章】来补完。真正能够发挥这门仙术威能的洪君琰,彼刻还在沉睡之中。
二则仙宫时代的仙术,有一个最重要的特点,就是需要“术介”来推动。
像云顶仙宫的仙术有三大体系,术介便有三种,分别是【善福青云】、【恶祸乌云】,以及【凌霄之气】。
目前姜望也只是通过青云亭,有一定量的【善福青云】的积累。
后世传承者使用仙术,在得不到术介的情况下,往往都会使用各种方法来替代,比如姜望所使用的《如梦令》。用来相对繁琐,且终究有所欠缺,不能臻于完美之境。
宁道汝也是用的类似方法,借假拟真,不能把仙术催发到极致。
在一一看无一错版本!
凛冬仙宫的术介,名为【长生雪】。
洪君琰倒不吝啬,临行前给了姜望许多,还让他用完了随时去黎国取。
换而言之——
今天在姜望双手蔓延而出的冰霜,才是仙宫时代破灭以来,凛冬仙术第一次巅峰威能的体现!是【长寿章】统御下的凛冬。
整座太虚阁楼都仿佛被冻结。
李一终于回过神来,眸中茫然渐凝归,一刹那有极致锐利的锋芒!
斗昭自非什么忍气吞声之辈,战意不熄反炽,张牙舞爪的白日梦乡,仿佛虚悬其后的巨怪,令整座太虚阁楼都陷入梦境,令那霜冻也虚幻。
秦至臻按刀而前,冕服已经披身!阎罗大君,在世阳神!
然而冰消一时,雪化一念,姜望抬手便推回了千秋棺,独行在白日梦与冥府神意的边界,精准地分割了两片战场,使之相侵不相近。一身纤尘不染,恍惚不在此间,而在众人潜意之海。
来是他,去是他,白日梦不能卷其衣,神意不能染其发,此刻仙姿卓然,只笑眯眯道:“我的意思是,开完会随便你们怎么打。卸胳膊卸腿都是你们的私事——不能误了公事不是?”
太虚阁已经走上正轨。无论是太虚卷轴、太虚斗场,亦或是《太虚玄章》,都已经相当完备。今天要论的公事,也无非是太虚公学。
“开完会陪我打一场。”斗昭反手收刀,干脆地道:“等会无论你有什么提案,我都答应。”
暮扶摇当山长,各方面都合适,他正好顺水推舟,招个抗揍的陪练。
姜望眨了眨眼睛:“我不懂斗阁员的意思。”
“若非有求于我,你舍得送我东西?”斗昭冷冷地看了那个果篮一眼,补充道:“哪怕只是橘子!”
姜望勃然大怒!被伤害被欺侮都没有被冤枉来得让人心痛。
“太虚阁事务,岂有私相授受?”他怒而拂袖:“我秉公心做事,你不答应就不答应吧!”
苍瞑和秦至臻的票是稳的,重玄遵那里刚刚结束合作,他还没付尾款呢,岂不闻欠债的是大爷?
其他人的票也应该没问题,他毕竟都送了橘子。
斗昭想用这个拿捏他,那真是小看了姜某人。这事儿不用元石是不可能解决的!
两人对视一眼,没有多说,各自都坐下。
众人都落座了,秦至臻还按刀站在那里,他看着斗昭,还有点莫名其妙:“怎么,开完会不跟我打了?”
斗昭懒得答他,拿刀削了个橘子。
秦至臻大怒:“你——”
轰隆隆!
却是剧匮的脑门上,雷电炸了一声。
“不好意思,没控制住。”剧匮面无表情。
秦至臻也就坐下了。再怎么对斗昭不满,尊老还是要的。
毕竟一把年纪了,还停留在洞真境界,心理压力得有多大?他不能不体谅。
“如果诸位没有别的恩怨要解决,那么会议正式开始。”剧匮一板一眼地道:“接下来我们讨论太虚公学……”
嘴上说着公事,心里却下了决心,明年若是不证绝巅,下次开会他也不来了。真人在真君面前,板个脸都板不住。没道理一把年纪了,天天这样心累。
想着他就一愣——钟玄胤那老小子今天不来,不会就是因为这个吧?
……
姜望正蹲在演法阁里数元石,也是顺便把新推演的剑术道法放进来。
苍瞑悄无声息地走进来,又一言不发地往外走。
“欸——等等!”姜望叫住他:“今天谢谢了。”
苍瞑是自毁神瞳,并不是瞎了,恰恰他满是裂纹的双瞳,如今有新的力量诞生。他瞥了一眼摊开在地上的竹简——
道历三九三零年太虚会议记录。
钟玄胤事不至,记缺席一次。
斗昭、秦至臻,扰乱会场秩序,记过一次。
太虚公学提案,全票通过。
暮扶摇担任第一任太虚公学山长提案,全票通过。
太虚公学定于九月一日正式开学。
“你在这里记过,用处在哪里?”苍瞑问。
“甭管有没有用,记上再说。”姜望道:“秉笔直书嘛!我可一个字都没有瞎写。”
“钟玄胤缺席也要记?”
“这话说的!他记我缺席的时候可没有抖笔。”
苍瞑幽幽道:“你还应该写上——太虚阁员姜望,送大家每人一筐橘子。”
“这就算了。”姜望一摆手:“做好事不留名!”
苍瞑闷了一阵,终是道:“该我跟你说谢谢。”
“谢来谢去做什么?我只是看你在这里也留下了不少功法,想着跟你聊聊——你倒是从来不说?”姜望说着,瞧着他的眼睛:“你现在是怎么个状态?”
【诸外神像】的诞生,意味着苍瞑不可能再奉神。反而他是神的毁灭者,将以摧毁神意为修行。
但赫连山海恰恰又登神!
这几乎是道途层面的对立。
赫连云云当然不可能把苍瞑推开,但这位沉默寡言的新晋真君,现在的位置也的确尴尬。不可能再做“现世神使”了,囿于还在太虚阁员的任期,新君也无法给他新的职务或爵封。
苍瞑沉默了一阵,道:“陛下请出圣武皇帝登天前的留旨,敕我为‘阿罗那’,也就是‘毁灭之神’。在新修的《青穹神典》中,‘阿罗那’司职毁灭,执掌灭神的力量。祂是为清洗堕落神灵而诞生,将在青穹天国毁灭的时代……成就永恒。”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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