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许是这枚启封的秘术器官完成了它的历史使命,或许是巧合,或许是别的什么原因。
在水晶试管脱离手杖后的几日,老贝罗斯的身体状况急转直下。
肚子里多出来的血瘤让他整夜哀嚎,粪桶里只有两分是粪便,其余都如撒了融化不完全的可可粉一样疙疙瘩瘩的稀液。
后来,特丽莎还在便桶里发现了深褐色的血。
布莱顿最好的几名医生被兰道夫急聘上门,为自己的父亲瞧病。
但结果大多一样:倘若不冒险破开腹部,就无法延缓加剧的病情——而那位更老些的医生的儿子,曾私下里对兰道夫讲过。
要他行儿子该行的事,不要让执念造成更大的痛苦。
虽然目前医疗界已经能够制兑出高浓度的麻醉饮品,让人如同‘睡了一觉’般,去了胳膊或脚趾——可破开腹部的难度与切割指头的远不一样。
那位年轻的医生说,难度不在于破开,而是缝合后的半个月。
‘你的父亲会高烧,会腐烂,伤口会比那积年的鲍属海产还要难闻。他会比现在更加痛苦,在病床上翻滚,挣扎,你们几乎要捆住他的手脚和脖子才能打个盹…’
他比他的父亲要敢讲,也不怕担上责任,受泰勒的迁怒。
作为一个新时代的医生,他认为,有必要和泰勒,和这位同样痛苦的儿子讲清楚。
‘史诺先生告诉我,医生和天使的区别是,我们并非万能,也绝不该隐瞒真正的厄难。’
兰道夫惊讶于他师从爱德华·史诺,那位‘冰雪医生’。
‘原来如此,您的妹妹也受过导师的治疗。小泰勒先生,如果您听我劝…就请不要期待奇迹了。’
年轻的医生匆匆而来,却比其他医生走得都要晚。
他甚至不嫌脏地取了一份老贝罗斯的粪便,还严肃告诫特丽莎为首的仆人,必要处理好这些排泄物,保持室内的清洁。
‘我只是受史诺先生教导的众多年轻医生中的一员,小泰勒先生,我称那是我的导师,是对史诺先生的尊重…恐怕他可记不起来有我这样一个不出众、也不够有天赋的学生了。’
这不是出众与否的问题。
爱德华·史诺和其学员对病人的态度,已经超过了兰道夫见过的多数医生——或者说刽子手。
那些只对‘切割’、‘锯子’和‘麻醉’感兴趣的屠宰者。
年轻的医生一直留在老宅,他的父亲似乎有些不乐意,却也不敢表现出来——即便泰勒出手阔绰,老医生也观察了整整两天,发现他没有迁怒于他和他儿子的想法后,才慢吞吞和儿子道了别,拎起药箱,奔赴下一个病人的住址。
罗兰和贝翠丝每天都会在贝罗斯好些的时候,到他的卧室里陪他聊天。
确切地说,冒充他的同事。
偶尔贝罗斯恍惚,还会叫贝翠丝‘贝蒂’——虽然下一秒再询问,他又记不起贝蒂是谁,只挤着那张僵硬苍白的脸,无助地向床畔的男人寻求答案…
后来,罗兰试着在话语中反复提起兰道夫和贝翠丝,提起乔瑟琳·泰勒。
他的记忆正如浑身颓唐的病色一样,再也回不到往日。
‘但是您为什么会在波尔蒂港呢?’
罗兰某次这样问。
病床上的老人欲言又止。
他几乎要想起来,几乎要说出那个原因,讲出自己为什么时常在夜晚迎接潮水,等待一个早于记忆中模糊的影子…
但他还是失败了。
他像一个被父母丢弃在鱼摊旁仿徨的孩子,整张脸上写满了错愕与对未知的恐惧。
当他问出‘我是谁’,而罗兰回答‘贝罗斯·泰勒,一个好丈夫,好商人’后,能在他眼里看到那丝若隐若现的质疑——他不相信罗兰的话,却不敢明着反驳,只转着衰涩的眼球,试图在房间里找到自己身份的痕迹…
特丽莎连续哭了好几天,眼睛肿得像个老桃核。
每当贝罗斯在病床上哀嚎,叫着乔瑟琳或特丽莎时,她都会默默转过身,对着墙低声抽泣。
但很快,贝罗斯就不叫她们了。
他徘徊的灵魂通过皮肉只呢喃一个极其大众,也极其沉重的称呼。
‘妈妈…’
罗兰轻抚开他落到耳畔的银发,似乎见到了童年时的丹尼尔,那些死去的孩子和无数个阴雨夜里的自己。
所有人在痛苦至极时都会这样喊,虽然她们的名字各有不同。
‘妈妈…’
兰道夫垂着眼,尝试把他搂在自己怀里。
这曾经健壮、能单手拎起特丽莎,在她叫骂中健步如飞的男人,如今枯瘦的就像一个一百岁的婴儿。
他蜷缩在自己儿子的怀里,紧扯着他的领子,黏液从嘴角淌湿了前襟。
‘妈妈…’
死亡也许没那么令人恐惧。
但疾病和衰老会。
就这样痛苦挣扎了半个礼拜,奇迹降临了。
贝罗斯·泰勒比任何人都确定。
那是他自己的身体,他自己的。
他感觉腹内的割痛神奇地消失了,他的血肉重新紧实,骨缝也不再咯吱酸响。
他能感受到午后懒洋洋的光温,强有力的心跳将暖血泵到全身。
那象征苍老的银发褪了又褪,自发根生出日光般耀眼的灿金。他的皱纹在烘烤中融化,脸上的皮肤趋于平整,又被一只无形的手在后脑勺胡乱扯了几下,紧绷在脸上。
他的牙龈里钻出新的初齿,肌肉再一次饱胀,撑开空荡荡的衣袖。
困扰多年、每个雨雪生疼的膝盖和侧腰也重新回退到数十年前——那个他只用大腿和腰操控烈马的时代。
贝罗斯·泰勒哈哈大笑,兴奋地像个得了新宝剑的男孩,一手遮住眼前炽烈的辉光,另一只则用力来回锤了几下。
身侧的仆人们似乎早有准备,待自己的主人结束了午后的盹,连忙奉上漱口的茶和毛巾,一支酸梅子气味的雪茄,一座雕工精良的银锡打火器。
海风直吹过来。
贝罗斯·泰勒粗鲁地推开仆人,兴奋地从躺椅上翻身落地,享受着自己重获青春的躯体。
他跳了两下,将凌乱的金发捋到脑后。
一抹随海风而来的歌声,似浪摇曳。
‘席卷思念的海浪送我们远行…’
那是水手们的歌。
贝罗斯回身接过雪茄点燃,叉着腰,注视眼前勾肩搭背的咸狗们,瞧他们和伎女调情,嘴里不干不净,到处吐痰,骂骂咧咧地诅咒着谁,一个个登上小船。
他深吸了一口气。
分开的人群里,那个无论你责备她、或者亲吻她,都会对你笑的女人,正静静望着沐浴金光的男人。
她仍穿着当下时兴的长裙,模样也是让一个人最称心如意的模样。
贝罗斯愣了愣。
他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看见了谁,连搡开挡在面前的,像男孩追求宝剑一样冲过那条波光粼粼的窄路。
她还是那样的年轻。
贝罗斯自己也是。
两个年轻人像相隔两个世界的灯塔伫望彼此,又很快失去了应有的矜持。
波尔蒂港不需要矜持。
‘你在等谁?先生?’双颊泛红的姑娘问。
‘等一个总是迟到的女人。’贝罗斯抱住她,笑容灿烂。
波尔蒂港恬静的午后。
花园里的躺椅。
在罗兰·柯林斯悠长的哼鸣中,老贝罗斯开启了一场新的冒险。
他永远不必醒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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