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照以往李幼白见识到的情况,如此严重的粮灾,不少百姓定会怨声载道,但反观清河县,胆敢对当地官府出言不逊的人,却是一个都没见着。
狗官狗官什么的听习惯的时候,每年发生灾害朝廷不给予理会时,总会有人愤怒的这般叫喊,一般情况下叫唤两声,官府自知理亏不会直接拿人,任由百姓去骂。
自己散出去的死士们回来时几乎都是如此汇报,也都打听不出是由什么原因导致的,一时间让李幼白陷入疑惑与不解之中。
李幼白想到自己来时的遭遇,与随意上街都能看到的惨状而言,此种现象很有可能就是这些人有恃无恐的原因,也是必须要搞清楚的事。
差人送出去的书信,连续安排了两波人手,十几个人前往中州的路上被打掉不少,但起码信件是安全送到了,在林婉卿还未行动之前,她还剩余一些时间做事。
等到利益纠纷摆到台面上的那一刻,前奏做完,真正巨大的危险与恶意才会将朝她扑过来。
被损害了利益的地主,豪绅,商贩以及官吏,在这一刻将成为解不开矛盾的敌人。
冬季的余寒渐渐在春日里散尽,转而开始潮湿闷热起来,巡察使要来清河县的消息也逐渐成为本地百姓闲聊时的话题,难以分辨出是好是坏,当下世道,百姓普遍对江湖人与官府没有很好的印象。
至于官吏与豪绅那边,也有人表达了该有的态度。
那是李幼白来到清河县的第四天,位于县城外的古刹,从昨天开始便有人搭建了木棚,组织着人手陆续向灾民们施粥,听到此事,李幼白当即带上苏尚前去一看。
这坐立在南方山中小小的城市,褪去冬日灰败的冷意后,山林间的壮丽在绿意裹挟下开始变得勃勃生机起来。
流过清河县的长河也同样经过古刹,不浅不深,刚刚出了县城,首先就看到了一艘粮船正靠在岸边,一些衙差推着木车将袋袋米粮从船上运下送至旁边的古刹中。
再往前路走,百姓与灾民们便越来越多了,断壁残垣的古刹早已毁坏,只剩下几堵矮墙,佛像的头颅掉在地上,被人推走当了座椅。
县里县外有许多人闻风而来,一个个衣衫褴褛瘦弱不堪,也有随身带着大小包袱的,从县城以外的地方快步过来,在带刀官差的监视下极不情愿的端着破碗排队领粥。
饶是如此,令人压抑与窒息的嘈杂声还是从灾民当中传了出来,饥饿是让人难以忍受的痛苦,当遭遇此类苦难不会让人歇斯底里,因为早就没有了歇斯底里的戾气。
此时才刚到放粥时间,大批量的饥民聚集在古刹周围,大多数都已经没了站立的气力,坐着或躺,有家人的则会待在一起,抱成一团,独自一人的被挤来挤去难以有个落脚的地方。
除了人声以外,隐隐约约还有不少孩童的哭泣,而紧抱孩童的娘亲已经没有力气去哄了,入眼就是一片灰色残破的难民等食图。
这样形成的氛围,足以让人感到头皮发麻,苏尚看着这一幕,有些沉默,随后又有点欣慰的说:“他们还是有好人的,起码还懂得施粥。”
李幼白则摇摇头,然后直接打碎了苏尚心中仅存的善意幻想,直言道:“粮灾这种事其实每年或多或少都会发生,只是前些年朝廷的赋税还未曾像去年那般严重,今年又因北方战事的缘故,粮价暴涨好几倍,苗头很多年前就已经初现端倪只不过无人注意罢了。
那时候的清河县都未曾开仓放粮救济百姓,现如今搭棚施粥不见得就是好人。”
要是坏人做一件好事就能洗白,那好人活该跪着要饭,李幼白心里这样子想,倒也不能把话说出来给苏尚听到,她担心对方会受不了,只是从些浅显的小事说点儿道理让其慢慢接受。
苏尚一听,也认为十分在理。
真正做好事,不该等到问题出现时才开始解决,而是当危难还未降临之际就提前布置安排以做应对,让老百姓尽量都能免于苦难,而不是祸到临头才匆匆准备。
如此看,眼前那些在施粥的大善人,苏尚一瞬间继续保持着怀疑态度。
两人在边上看着,没过一会,人群中挤出一家三口,年轻的夫人抱着女儿,手里端着破碗给女儿一口一口喂着,年轻的男人则是出声抱怨。
他手里还端着两碗,里头是稀得可怜的白米水,指头伸进去搅都搅不出一粒米来。
年轻的小伙子带着媳妇准备远离人群到边上吃喝,哄着女孩的时候,小伙随意一扫,就看到了站在远处看向这边的李幼白。
尽管穿得朴素,但是那张脸与气质,小伙定不会忘记几天前对方曾有恩于自己,赶紧拉上媳妇朝李幼白小跑过去。
“恩公!”
年轻人高兴的叫出声来,李幼白也友好的向他打了招呼,互相认识一番,她以书生身份自持与对方交谈,那年轻人知晓是个读书人,不是官也不是商户,脸上又是高兴一分,连忙介绍起自己和妻女。
他名叫赵二,家中排行老二,家人很多年前逃荒时就饿死了,祖籍南方,现如今已经成家,他妻女也都是一同流浪的人。
好些年前好不容易在清河县落户,靠着自己双手赚了点小钱,但平时有施舍别人的习惯,所以一直都过得非常一般,到了如今粮价飞涨,他也已经没有施舍别人的能力了。
李幼白听闻此言,倒不是她为人狭隘,要知道如此世道一个普通百姓主动施舍穷人的事,她是闻所未闻。
非常怀疑对方是在向自己讨好,又为了避免发生误会,李幼白细问说:“赵大哥祖上莫非是有名望的家族,像赵大哥这般落魄后仍心系穷人的人,现如今已然很难见到了。”
赵二哑然笑了声,苦笑道:“李公子太看得起我,我本就是个小屁民,哪来的祖上名望,太抬举我了。”
李幼白一愣,“那为何有钱不攒着,做些小本买卖,能吃喝不愁已经不易,施舍他人难为了自己,到如今也要靠官府施舍才讨得到吃食。”
言已至此,李二反倒是抬起胸脯,眼中熠熠生辉,沉声说:“李公子不知道,十多年前,我一家子从南方往北方逃难,最后饿死剩我和老爹,就在顺安城中,我爹为了给我一口吃的跑到酒楼里抢了碟烧肉,差点被人活活打死...”
他说罢吸了口气,嘴巴颤动两下,继续沉稳地说道:“后来被一个路过的姑娘救了,那时候我还小,但是我知道,世上一定还是有好人的,我没读过书,可我有能力的时候,也想像那姑娘一样帮帮别人而已。”
“竟是如此,赵大哥为人才是我辈文人该要学习的样子。”
李幼白发自内心敬佩的做了个手礼,老百姓之中,仍会有坚守圣人之理的人,俗世洪流里,让她不得不佩服对方。
闲扯一番后,李幼白听他讲话三句不理一句狗官,随即更是好奇起来,毕竟骂是司空见惯的事,可在清河县却是稀缺的。
赵二左右看看,发现并未有人在意他们,但还是带着李幼白来到一处少人的地方,低声说:“李公子你这就不懂了,清河县最大的商户鲁九万,联合官府巧立名目,威逼利诱将大伙的田地都抢了去,以前还种着粮食,现在全都在种植烟草。”
李幼白闻言柳眉皱了起来,“这和骂不骂官有什么关系?”
赵二叹息说:“自然是有联系的,田地被抢走,我们吃什么,种什么,那鲁九万将地里的粮苗都拔了,种烟草,雇有家人的去做事,没家人的置之不理,闹事就抓...”
不用继续说下去,李幼白便瞬间明白为何不会有人骂官府了。
如此作派,直接将百姓都分成了两派,有家人的还有生机,能吃上饭,没家人的直接无视,没田地,也无人雇佣做活,只能远走他乡。
那剩下来的人,自然而然就成了鲁九万自己的佃户,家人还要吃饭根本反抗不得,让你往东就不敢向西,指哪打哪。
不仅不反抗,而且还必须要一致对外拥护主子,要是鲁九万倒台,那么他们也就要跟着饿死,将百姓的矛盾转移,自己人打自己人,如此,就没太多人注意到官府与商户们的手段了。
也难怪百姓之间会互相争抢,仇视,快死的时候都不愿意冲击一下府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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