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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番外:赵载存

    赵载存站在院子里,环顾四周。

    再小不过的宅子,进门是个小小的院子,然后三间正房,东西两侧各两间厢房,甚至说是厢房都有些抬举了,东西两侧的这几间房不仅空间狭小,而且采光还不好,若说拿来堆放杂物还行,但要是住人……

    可偏偏,赵载存如今就住在这样的一间厢房里。

    赵载存活了二十几年,从来没有受过这种委屈。

    阴暗的房间放下一张床后,剩下的空间再硬塞进一张书桌之后,更是让走动都变得有些艰难,只就算有书桌,以这房间里那白天不点灯都得摸黑的光线,赵载存也不可能真的就伏在这张书桌上读书。

    事实上,如今的他还读书又有什么用呢?

    撇除了那个太子的身份,没有赵天南****期盼着他将书本上学到的东西融会贯通到治理国家上,没有几位老师不厌其烦的为他讲解不理解的字句,以他如今这个见不得人的身份,难道还能指着读书再去考状元?

    从身份尊贵的当朝太子,落魄成如今连面都不敢露的升斗小民,哪怕赵载存早就已经知晓他并非赵天南的亲生儿子,但真落到这一步,他还觉得有些接受不能。

    此前的二十来年,他的吃穿用度都被无数人仔细侍候着,更因他从小体弱多病,整个太医院的太医们,也都时刻挂念着他的身子,唯恐他在他们不注意的时候身体又出什么变故。

    可现在,他与母亲妹妹挤在这个小院子里,过着他以前从来不曾想象过的生活。

    他该庆幸的,庆幸他那自娘胎里带来的病弱身体并没有在这关键时刻来折腾他,否则,以他们如今的状况,只怕他也只能生生熬着了。

    从知道自己的身世那天起,赵载存就一直压抑且恐惧着,就像是一个人偷偷拿了不该属于自己且注定不会长久拥有的东西,不知何时会失去,也为那注定的失去而不舍。

    怎么会没有不舍呢?

    他曾经离皇位,也只有一步之遥而已。

    他生命的前二十年,他所学的一切,都只为了怎么更好的治理这个国家,他心中所有与理想有关的东西,也都与此有关。

    这样的二十年过下来,突然有一天知道他一直以来所背负的,根本就不该是他的责任,轻松之余,他又怎么会没有失落?

    赵载存曾经以为自己是不贪慕权势的,甚至一度以为那个储君的身份对他来说只是个束缚,可真当他失去了以前觉得不屑一顾的一切,初时的轻松之后,对比下如今与从前的两种生活,却又无端的感到几分悲哀。

    不过,无论他是什么感觉,再过得几天,这一切总该结束了,远离的京城,与母亲妹妹找一个谁也不认识他们的小地方安顿下,然后就这样隐姓埋名的了此残生罢。

    轻轻叹了口气,赵载存转身,正准备回到自己那逼仄的房里,却见院门发出轻微的声响被人自外推开。

    然后,他的母亲迅速闪进院子里,回身将院门关妥之后转身,却在骤然看到立于院子里的赵载存之后蓦地神情慌乱的低头,似乎想要掩饰什么。

    但,母亲的掩饰显然并没起什么作用,赵载存仍看到了母亲那红肿的双眼,以及面上残留的泪痕。

    心中一恸,赵载存抬手抚上胸口。

    对这个生母,赵载存的感情是复杂的。

    没有她,就不会有他的存在,从这一点来说,他必须感激她。

    可也是因为她,他才会有这样不堪的身世,因此,他心里对她又不无怨恨。

    从知道自己的身世起,赵载存就鲜少与自己的母亲说话,若不是突然出了这样的变故让他们不得不逃离宫里,只怕他们之间还会是那样冷淡的关系。

    但,无论如何,纵然眼前这个妇人做了再多的错事,她毕竟也是他的母亲。

    所以,赵载存沉默良久之后,手上紧了紧,轻声道:“母……母亲,你去哪儿了?”

    赵载存只是看到庄婉宁从外面回来随意一问罢了,话中甚至都不含任何意思,只是想以此来打破与庄婉宁之间的僵局罢了。

    他们到底是母子,如今又处于这种境况,他总不可能一辈子不与她说话。

    可是,这简单的一问,却叫庄婉宁浑身一颤,说出口的话也有些吱吱唔唔,“我,我没去哪儿,只是随便走走,随便走走……”

    赵载存于是抿唇沉默。

    他的母亲本就不是个擅长说谎的人,又在宫里过了二十几年孤寂的日子,但宫里那些阴私手段却是没有学到半点,明明已经四十余岁了,却仍如二八年华的少女那般,让人只从她的一张脸,就能看出她心里在想些什么。

    他自己对于皇宫里的生活也许还存有不舍,可是对他的母亲来说,那富丽堂皇的宫廷只不过是将她禁锢了二十几年的华丽牢笼,好不容易能逃脱那个牢笼,她心里恐怕只有高兴而不会有半点的留恋。

    他的母亲活到四十岁,但若真要说心里有惦记的人,恐怕也只有她的娘家人,以及那个人,而以他们如今的处境,母亲害怕连累到娘家人都来不及,又怎么可能去见他们,那么……

    她去见的,也只有那个人了。

    赵载存面色一冷,眼中有厌恶闪过,再不想说一个字。

    哪怕面前这个妇人是生养了他的生母,想起她的所作所为,赵载存也只能给一个不知廉耻、无情无义的评价。

    他并不认为身为女子就一定要为了家族而牺牲自己的一辈子,在他看来,那些为了家族过了一辈子孤苦生活的女人是不幸的,可这并不代表,他就能认同母亲所做的一切。

    宫里从来不是什么好地方,不愿意进宫于女子来说很是寻常,当年的庄婉宁本就不是通过选秀进的宫,而是被娘家找了人塞进去的,也就是说她就算不肯进宫,也断不会影响到娘家人的性命。

    若是她当时就摆明了态度宁死不肯进宫,虽然不能说一定,但至少有一定的可能她是可以不进宫的,毕竟她与林战之间青梅竹马的感情两家长辈都是看在眼里的。

    可是看看庄婉宁做了什么,从头到尾,她都没有抗争过争取过,只整日躲在房里以泪洗面。

    任是她梨花带雨的模样有多惹人怜惜,但到最后,她也只能乖乖听从娘家人的安排进了宫。

    走到这一步,若是庄婉宁能够安分守己,就凭她那不争不抢的性子,加上宫里没有嫔妃能怀上子嗣的格局,就算她不能受宠,至少好好的活下来也是不成问题的。

    与爱人相爱却只能相离,这确实是一个悲剧,但在这个年代,有几对有情人是能白首不相离的,不多庄婉宁一人,也不少她一个。

    进宫不是庄婉宁自己选择的,但听从家中安排却是她选择的,所以就算有苦果,她也该自己咽了才是。

    可偏偏,在宫里再见到林战之后,她却控制不住自己的奢想,竟然完全将彼此的身份与庄家林家所有人的性命抛到了一旁,只顾着放纵自己的感情,做下那等丑事,甚至还替那个人生下了两个孩子!

    沉浸在与林战久别重逢的喜悦中的庄婉宁,她大概从来没有想过,生下有着这样身世的一双儿女,对他们来说是怎样一种灾难。

    赵载存只要一想到这里,就恨不得自己从来没有出生过。

    他想,含月,在当初知道身世时,恐怕也与他是同样的想法。

    这就是他的母亲,让他怎么都无法敬重他的母亲。

    甚至在他们落到了如今的境地,她竟然还会置儿女和自己的安全不顾,青天白日的跑出去见那个男人!

    赵载存闭上眼,他已经不知道自己应该如何面对他的母亲了。

    而庄婉宁,她能感觉到赵载存对她的失望,心中一慌,她抬手胡乱用袖子拭干净脸上残留的泪痕,略显粗糙的衣料在她虽然略显憔悴但一直都保养得宜的脸上留下几条醒目的红痕。

    她紧紧揪着袖口,想要解释又不知道从何说起,只能喃喃道:“存儿,你放心,离开这里之前母亲再也不出门了……”

    “母亲!”赵载存打断庄婉宁的话,“你应该清楚如今是什么情形,更该知道过两天我们就要离开京城了……”

    然后,赵载存无力的转过头,他不知道自己还能说些什么。

    这时,西厢门突然打开,随意挽着头发的赵红妆走了出来。

    见到院子里母兄相对而立的情况,她神情一顿,道:“母亲,哥哥,你们,这是怎么了?”

    赵载存于是看向赵红妆。

    一身半旧的家常褙子,料子再普通不过,样式更是显得有些老旧,穿在赵红妆身上不是衣裳在装扮人,倒像是她这个人在点缀这身衣裳。

    虽然她的面容仍然如往昔那般精致美丽,却并不能让人惊艳,只让人有明珠蒙尘的遗憾。

    有了眼中所见,赵载存再回忆起曾经赵红妆的模样时,便有了些模糊不清。

    在赵载存的记忆里,他的妹妹是从一出生起就受尽了父皇的宠爱,她是夜空里最夺目的一轮明月,是世间最尊贵的天之骄女,她聪慧灵透,学什么都能一点而透,而她的性格,也一如她的地位,一直到如今,赵载存都记得含月幼时性子是十分张扬肆意的,哪怕是曾经的他,偶尔在妹妹面前也会有自惭形秽之感。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呢,妹妹虽然面上仍是那个最受宠、敢于在父皇面前撒娇任性的含月公主,但性格却突然收敛了不少,仿佛一、夜之间,她就突然懂事起来了。

    现在想来,大概她便是在那段时间里得知自己兄妹二人的身世吧。

    十岁出头的小女孩儿,以前被宠得自认是这世间最耀眼的明珠,却在一夕之间得知原来她这颗明珠根本就只是一粒外表光鲜的沙砾,随时都有可能被人扒开真面目,露出表象之下的内里。

    而那暴露身份的代价,是她自己以及母亲兄长的性命,甚至还有背后许多人的性命。

    他这个成年人到如今都未能完全接受的事实,落在一个当时只有十岁的小女孩儿身上,赵载存能够想到含月当时那从云端到泥里的落差。

    而他们之所以要承受这一切,只因为他们有那样一对亲生父母。

    这是一件多么悲哀的事。

    人能决定自己将来要走的路,但唯一不能选择的,是自己的出身。

    赵载存突然就觉得这小小的院落突然让他有些无法呼吸。

    出宫这几天,为了减少自己三人被人发现的风险,他一直呆在这院子里没踏出过一步,但此刻,他却迫切的想要出去走走。

    “我……出去走走。”

    丢下这句话,赵载存也不管身后的庄婉宁和赵红妆的欲言又止,踉跄着脚步拉开院门匆匆走了出去。

    一路疾行,赵载存很快就穿过院外的那条巷子,来到街头。

    这里是普通百姓的聚居地,周围居住的都是些平民百姓,因此环境实在算不得好,却意外的十分热闹。

    站在人来人往的街头,赵载存只觉心中满是彷徨。

    这是他此前从来没有接触过的,属于普通百姓的世界。

    被众多的过路人不断打量,虽然明知道这些人不可能接触到过去的自己,但赵载存仍不能控制的胆战心惊,他转身想要回去,但莫名的又停下的脚步。

    也罢,就这样看看吧。

    也许这是他最后一次放眼望京城了,过得三两天,他们就要启程离开,他不知道他们会去向哪里,但必定会是一个远离京城的地方,而且再也不会有回来的一天。

    这样想着,赵载存望着街道上的行人,一时间竟有些痴了。

    然后,他听到身后传来一个颤抖着的熟悉的声音,并因那话中的内容而浑身一僵。

    “殿,殿下……”

    赵载存僵立当场,他只觉眼前这真实的世界突然尽数崩塌,心里更是只有一个念头。

    他的身份被人发现了!

    他不敢转身,唯恐一转身就要面对对他扬着冰冷刀兵的侍卫。

    许久之后,赵载存背上一暖,似是一双颤抖的手抚上他的背,然后,那两只手缓缓下移,环过他的腰,最后将他紧紧抱住。

    “殿下,殿下!你没事,你真的没事……”柔婉凄清的女声似乎只会说这句话般,一遍遍贴在赵载存的背上重复着。

    心神一松,赵载存突然便认出了这声音的主人。

    他的发妻,他曾经的太子妃陈淑怡。

    对陈淑怡,赵载存一直是心存愧疚的,与从来不掩饰自己对权势的渴慕的武月柔和李胜兰不同,自从大婚之后,陈淑怡眼里就一直只能看到他这个人,而不是太子这个身份。

    所以,他不忍让她日后为他伤心,他不与她圆房,希望如此便能替她将来留下一条后路,甚至在假死逃离皇宫之前,他还特意拜托了凤止歌,希望凤止歌能在他离开之后帮帮陈淑怡,让她能够离开那牢笼一般的皇宫。

    赵载存没想到凤止歌的动作会这般快,他都才离宫几天,陈淑怡就已经出了宫。

    身后的女子,不顾这是在人来人往的大街上,她抛却了一切的羞涩,只想将深藏心底的话尽数说出来告诉赵载存。

    “殿下,妾身不问你为何会在这里,可是当初为何不带着妾身一起走,你知不知道,自从宫里那把火之后,这几天妾身食不下咽夜不能寐,只恨不得随着殿下一起赴了黄泉……”

    赵载存从来没有想过,他印象中腼腆端庄的陈淑怡,也能说出如此露骨的话来。

    他顿了顿,低声道:“我,已经不是殿下了。”

    陈淑怡双手一僵,然后更加紧紧的抱住赵载存,半点不肯松手,声音柔和中透着些坚韧,“你已经不是太子殿下,但你还是我的夫君。”

    一个原本永远端庄优雅的女人,这时却能说出这样坚定的话,若说赵载存心里没有因此而生出半点震动,那必然是骗人的。

    可是,他深知自己如今的处境,又怎么能看着陈淑怡放弃大好的生活,沾染上不该属于她的苦难。

    双手落在腰间陈淑怡的手上,两人都轻轻一震,然后,赵载存缓缓将陈淑怡的双手拿下来,“你,快走吧。”

    说话的同时,他转过身,却又因为眼中与平常大相径庭的陈淑怡而僵立。

    虽然相处的时间不多,但印象中,赵载存每次见到陈淑怡,她从来都不会让自己的外表留下任何一点瑕疵,可这时出现在他面前的陈淑怡,虽然衣衫算得上整齐,但略显蓬乱的发髻、红肿的双眼、憔悴的双颊,都足以看出她这几天内心所受的煎熬。

    而这些煎熬,都只因为他。

    生平第一次,有一个女子能为自己做到这一步,赵载存心里既有感动也有愧疚。

    如果没有自己,以陈淑怡的书香世家出身,她会与一个门当户对的男子成亲,然后儿女成君,安宁喜乐。

    而不是像现在这般,不仅成为一个外人眼中的寡妇,还为了他担惊受怕。

    见赵载存望过来,陈淑怡先是因自己此时的形象而有些局促,但随即便将这点局促放下,坚定地望着赵载存道:“殿下,不,夫君,我不走,女子出嫁便当以夫为天,无论你是什么身份,我们是结发夫妻,你便是我的天,你去哪里,我就去哪里。”

    陈淑怡的声音并不大,但其中透着的坚定却足以让人动容,她身后跟着的两个丫鬟更是因为她的这番话而又惊又怕的低下头,随即又一前一后的将赵载存与陈淑怡挡在中间,阻住其他人的视线。

    明明已经丧生于火中的太子殿下却突然现身街头,而她家小姐,才从宫里脱身,竟然还一定要跟着太子殿下……

    赵载存强按下心中的触动,与陈淑怡对视片刻,却觉得眼前这从来都在他面前柔顺的女子眼中有种让他不敢与之对视的东西,所以率先偏过头,低声一叹:“你回去吧,你知道我的处境,明天,我们就会离开京城,而且再也不会回来。”

    许是为了让陈淑怡死心,赵载存将离开的时间提到了明天。

    而陈淑怡,听到“我们”两个字,立时明了其中的意思,惊讶过后忙追问道:“夫君你要去哪里,我与你一起!”

    “去哪里……”赵载存低声重复着陈淑怡的话,却发现就连他自己对未来也只有一片茫然,这天地如此辽阔,但他却不知道自己将能去往何处,“我也不知道。”

    赵载存话中的颓然让陈淑怡听了之后一阵心疼。

    这是她放在心里许多年的男子,知道能与他做一世夫妻时她的欣喜感激,得知他丧生火海时她的无助绝望,心如死灰时蓦然看到他立于街头的狂喜……

    这一切的一切,都只因为那个人是他。

    她也许上辈子积了一辈子的功德,才叫她这一世如愿以偿成为他的妻子,有了与他相伴一生的可能,对她来说,无关身份,无关富贵与贫穷,只要身边的那个人是他,这一切便已经足够。

    也许是上苍在冥冥中替她指路,她才在这偌大的京城里与他再次相遇,所以,她怎么能容许自己这般放手呢?

    就如同方才冲上去在众人的目光注视下紧紧抱住赵载存一般,陈淑怡再次向前一步,拉近与赵载存之间的距离,然后勇敢地伸手握住赵载存的手,再也不肯放开。

    “夫君,这世界如此大,哪怕你现在没有目标,只要向前走,总会找到属于自己的路的,妾身,会一直陪在你身边!”

    “我们可以去海边,听说大海是蓝色的,与天空一样的蓝色……”

    “也可以去江南,江南风光最是雅致,而且我母亲的陪嫁里还有一座江南的宅子,到了那里,谁也不会认识我们……”

    ……

    他们之间,从来占主导地位的都是赵载存,但在这一刻,却是陈淑怡源源不断地说着对未来的畅想。

    赵载存低头,看着两人紧握在一起的手。

    一黑一白,一大一小,但握在一起时,却是那般的契合。

    他忍不住用力回握,换来陈淑怡的惊喜与羞涩。

    他想起曾经在离湖畔,那名青衣少女仿佛一束阳光般照进他的世界。

    但到此时,他才突然明悟,他要的阳光,原来一直在身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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