交趾。
前唐时期,那里是安南都护府。
等到南诏崛起,两度攻陷此地,杀戮了当地大量唐朝直属控制下的居民,本地土著趁势崛起,开始作乱。
后世史学界有一句话,叫“唐亡于黄巢,而祸基于桂林”,这个桂林之祸的根源,就在于安南的战争。
等到唐朝灭亡,中原大地四分五裂,安南同样彻底失去了控制,割据一方。
到了赵匡胤建立了宋,三年之后,丁氏政权也自立为万胜王,国号大瞿越,是为独立建国的开端。
不过这位开国皇帝仅仅统治了十几年,就在权力纷争中被杀,留下了六岁的儿子和自己的妻子。
孤儿寡母。
是不是很眼熟?
是的,所以太宗登场了。
一听说交趾就剩下孤儿寡母,赵光义触发了被动,兴奋不已,立刻派遣大军前去讨伐,准备捡漏。
结果宋军被打得大败。
区别在于,辽国大败宋军的孤儿寡母,后来成为了赫赫有名的萧太后和辽圣宗,将辽带入国力巅峰;
交趾的孤儿寡母,为了抵抗宋军,把大权交给殿前都指挥使黎桓,然后宋军还没抵达,黎桓就把孤儿寡母干掉,篡夺皇位,建立前黎朝。
黎桓挺有能耐,利用宋军将领五代遗风,为求军功一味冒进,将之大败后,遣使入贡宋朝,请求册封。
太宗便宜没占到,惹得一身骚,再加上真正的大敌终究是北方的辽人,便捏着鼻子,册封其为交趾郡王。
这位交趾郡王打下的基业,也没能持续多久,短短二十多年后,就被殿前指挥使李公蕴所篡,李氏王朝建立,即后世所熟知的越南李氏。
李氏王朝同样被宋廷册封为交趾郡王,如今已传到了李公蕴的儿子李德政手中,而李德政本就时常骚扰宋朝边境,其子李日尊更是野心勃勃。
西夏的李德明、李元昊,交趾的李德政、李日尊,无论是从名字,还是偷摸着从宋人边境捞好处,都有异曲同工之妙。
狄知远对于交趾还真的不陌生,他的娘亲就是南方泉州人,外祖父苏绅,曾为尚书省礼部郎中,虽然不是御史言官,但由于嘴巴太毒,说话往往夹枪带棒,比公孙叔叔损人都厉害,官家无奈,将之外放为河阳知府。
而之前这位外祖父在时,最喜欢说的就是制蛮。
治理南方各地的蛮族,交趾,大理都在其列。
“可惜舅舅不在,不然问一问他,什么都知道了!”
舅舅苏颂在上一届科举高中进士,去宿州任观察推官了,让狄知远很是失落,他最喜欢这位和自己一样,博闻广识,又总有奇思妙想的舅舅。
当然不了解也没关系,直接让狄叔出马,保证杀那些整日在边界作乱,蚕食领土的交趾人一个片甲不留。
年少的狄知远并不知道,别说狄青是不可能调去南方,郭遵郭逵两兄弟有意请命,去南方打交趾人,都遭到枢密院否决。
经过两府决议,宋廷不准备用北方的禁军前往南方,而是在多年前,就开始将南方峒民编为保甲,统一训练,同样接受训练的还有当地土丁,聚集舟船操练水战。
南方之战,用南方兵丁。
这是狄相公提出的策略,对待交趾,要么不打,要打就是灭其国祚,彻底收回汉唐故土。
拉着一群水土不服的将士,哪怕战争取得了胜利,如何在当地继续统治,应付可能到来的治安战呢?
历史上就是如此,数十万大军征交趾,如月江之战中大败交趾,交趾人蹙入江水者不可胜数,江水被尸体堵塞了整整三天,太子洪真被杀,左郎将阮根被俘,交趾王李乾德肝胆俱裂,派出使者上表请降,并割让了盛产金矿的广源等五州给宋朝。
但最终,那些土地没能控制得了,广源州又重新赐回给交趾,金矿都不要了,实在是运输成本巨大,得不偿失,无可奈何。
而在后世越南的描述里,这场战役被塑造成“如月江大捷”,交趾还胜利了,实际上就和偷国一样,从来无法直面自己的过去,为了激发民族情绪,拼命篡改史书,以致于许多地方前后矛盾。
但话又说回来了,这场战斗交趾是肯定败了,但也不能说是宋朝胜利。
关键的战略目标没有达成,本来是要灭交趾国的,可一场大会战后,宋军不得不选择接受交趾王的请降,因为士兵死伤惨重,和狄青征侬智高一样,不是被敌人杀死的,是水土不服产生的疫病所害,什么仗都不打,减员就超过半数。
既然未灭交趾,此战又共动用了十万主力宋军,二十万民夫,战马一万,后勤补给无数,成本巨大,结果实质上什么收益都没有,十多万儿郎葬送在南方,宋朝都不能说是惨胜,完全是失败。
由此可见,北兵南战绝不可取,想要真正灭交趾国祚,且有效地统治其领土,必须要在南方训练一支可用之兵。
不过此举又牵扯进了南北官员的朝堂之争,还有不少反对的官员,抨击某位相公扶持妻族,南北兵权皆在掌控,所以还有的掰扯。
狄知远终究还小,不知道这些朝堂上的具体,只是开始思考:“北方的契丹和南方的交趾么?与国朝矛盾最大,胆大包天的就是这两伙异族人……那京师的江湖子呢?”
朱儿脸色立变:“你想作甚?那些亡命徒是你能接触的?有护卫也不行!”
“衙内怕是对江湖人很感兴趣吧~”
玲珑淡淡一笑,有些感叹地道:“可事实上,如今的京师,江湖人已经基本不成气候了,庙堂强盛,自是容不下江湖会社,长风镖局都把总舵搬去了洛阳,何况其他?”
“那是因为我姑姑西行了……”
狄知远心里嘀咕了一句,同时抱了抱拳:“京师百万人口,鱼龙混杂,即便开封府衙管得再严,若说一个江湖势力都没有,也是万万不可能的,请喻娘子指点一二!”
玲珑颇为无奈:“衙内,江湖事真不是少郎能够参合的,如今敢继续留在京师的,都是江湖上的能人,其中自然不乏穷凶极恶之辈,轻易不可招惹!”
狄知远道:“请喻娘子放心,我不会招惹,只是防范之心不可无,想先一步了解一二。”
玲珑看向朱儿,朱儿叹了口气:“跟他说吧,这小子孩提之时,就开始学文习武,心里倒也有数!”
“好!”
玲珑缓缓地道:“如今京师里面,成规模的江湖结社,其实只有一個,污衣社!”
狄知远心里觉得这名字挺奇怪,聚精会神听了起来。
这个江湖结社,还与国朝的强盛有关,如今别说天下各州县,即便是异族之人,都不断朝着京师汇聚。
正如隋唐的长安把关中之地过度开发,以致于那里至今还缓不过气来,现在的开封同样有类似的问题,由此朝堂上有官员提出,是不是要换一座都城。
但此事牵扯重大,仅仅是停留在议论阶段,决策和实施都遥不可及。
就目前看来,至少要等到北方局势彻底定下,才会考虑迁都议题。
既然一时半会迁不了都城,那么有些问题就必须解决。
比如排水。
曾经恶贼盘踞,祸害京畿的无忧洞,其实是整个京师的排水系统,以前里面住满了乞儿,乞儿为了最基本的生存,会清除污泥,无形中承担了疏通的工作。
后来乞儿帮被灭,贼人被一扫而空的同时,各种出水口的淤泥也开始堆积,泰定二年京师就淹过一次,此后朝廷不得不专门召集人手疏通。
但无忧洞的环境就不是正常人能够适应的,更何况里面四通八达的道路,由于迷路,就走失了整整五名差役,还有近百人生病倒下,不得已间还是招募乞儿流民,花费了大半个月,才将淤泥初步疏通。
污衣社就是在这种情况下,诞生出来的。
污衣污衣,顾名思义,就是愿意干这脏活的人,再由江湖会社管理起来,与朝廷对接,在初步尝试后,开封府衙认为此举甚佳,这个结社就飞速发展了起来。
“污衣社成立了九年,社众有千余人,更占据了无忧洞的地利!”
玲珑说到无忧洞时,眼神深处还有一丝伤感,语气上已然没有丝毫的波动:“会首姜九,手段高明,素有威望,江湖人敬称‘九爷’,若说如今在京师,唯一还具备一定地位的江湖子,便是这个得府衙认可之人了。”
狄知远奇道:“九爷?好奇怪的称呼……”
玲珑解释道:“当年无忧洞中盘踞着一个势力,叫‘乞儿帮’,其中的丐首就以爷相称,象征着手下要如同伺候亲父一般言听计从,现在的污衣社姜九,同样有了这样一呼百应的威势,占据无忧洞的地势,麾下势必暗蓄亡命之徒,而且府衙还要靠着他保证下水通畅,若有暴雨天气,不再淹没街巷……”
狄知远大致明白了,这种既有江湖信誉,又能得庙堂认可的势力首领,确实不容小觑,在姑姑承认自己出师之前,他这小身板还真的招惹不起。
所以他直接问道:“倘若污衣社参与到这起案件中,我要查案时避开其耳目,该怎么做?”
玲珑微笑:“污衣社活动的地方多为外城,若是走访外城民居,衙内再是小心,都避不开他们的眼线,若是大相国寺往北的富贵坊市,他们想要跟随,就没那么容易了……”
“多谢喻娘子!”
狄知远抱拳,再问了几个关于交趾人和污衣社的细节,朝着两人行礼致谢,告辞离去。
朱儿目送这少郎出了门,看向这位搭档:“如何?”
玲珑由衷地道:“小小年纪便有这般能耐,不愧是狄相公之后!”
朱儿感叹:“这孩子从小懂事,更难能可贵的是,这么小的年纪就知道为家中分忧了……”
玲珑有些奇怪:“追凶是为了家中分忧?”
“那倒不是,应该是兴趣使然!”
朱儿失笑,旋即脸色又凝重起来:“国子监死了科举士子,这不是小事,凶器又疑似异族所用,要知辽人一旦停纳岁币,便是我朝出兵之日,许多人等着这一天的到来,等了太久了!若是案情背后还潜藏着别的风波,你与机宜司来往甚密,都要做好准备!”
“明白!”
玲珑正色应下。
这也是她和喻平愿意以这位为主事的原因。
虽然朱儿吃的多,干的少,可这份着眼于大局的眼光,却是他们夫妇不具备的。
“终于要打仗了!”
且不说朱儿提醒了玲珑,再看着米盐市价的变动,于公输居内发出感慨,狄知远出了这家正店,没走几步路,就见到公孙彬和包默成站在街边,朝着自己挥手。
少年侦探团会合。
公孙彬率先道:“三日前,琼林苑的禁军还真的注意到了司马君实,他当时站在路边,失魂落魄,许久未动一下,禁军见状本想上前询问,刚刚走过去,他人倒是主动离开了,但那位禁军闻到了,司马君实身上有着一股淡淡的气味,似是用了香料……”
包默成接着道:“我在太学和国子监询问了一遍,除了曾子固外,司马君实还有两位来往较多的同窗,给出了一个新的线索,近来他频频去往第一甜水巷,购置器物!”
“且慢!若要购置日用品,实惠些的选择,应是去大相国寺的万姓交易场吧?”公孙彬奇道:“司马君实是简朴之人,连仆从和书童都没有,怎会去第一甜水巷呢?”
包默成道:“这也是同窗的疑问,根据他们的猜测,司马君实或许有了一位相好的娘子,去那里是买胭脂水粉的!”
“啊?那香料莫非是女子所留……”
公孙彬愣了愣。
这个年代男子也有熏香者,远的不说,得真宗看重,四年前才病逝的许州知府梅询,便是有名的用香之人,他喜欢焚两炉香,用公服罩住,灌满袖中,就坐后打开,满屋浓香,人称“梅香”。
所以禁军之前说司马光身上有香气,公孙彬还以为司马光自己偷偷用的香料,倒没往女子身上想。
一来是这位刚刚结束守孝,又在全力备考科举,二者司马光是一个三十岁不到,就已经古板着脸,四平八稳的老学士,实在难以将他跟流连烟花之地的文人联系在一起。
风流才子是什么形象?
失意落第,放荡不羁,如已经入仕的柳永,哪怕去了地方当官,依旧是烟花柳巷最著名的才子,一首首动人的词作传唱,经久不衰。
相比起来,司马光这般循规蹈矩之人,恐怕看一场相扑都要捂住眼睛的,怎会与那些女子往来?
“我有一个猜测。”
狄知远目光微动,却是压低声音道:“里间等候,又无茶水招待,在国子监内与司马君实相见的,莫不是一位女子?”
包默成皱眉:“这话不能乱说,会影响司马君实的身后之名。”
公孙彬觉得无妨:“狄叔说过,查案就是该大胆假设,小心求证,我们又不对旁人讲,猜一猜怎么了?我看这有道理,司马君实在国子监内偷见的,就是一位女子!”
包默成皱眉:“为何要在国子监相会?”
狄知远一时间也想不明白,倒是公孙彬眼珠转了转,低声道:“你们说,会不会是女子有了身孕,千里迢迢来京逼亲?”
“啊?”
狄知远和包默成震惊了。
我们九岁半和十二岁,你讨论这个?
公孙彬却真的探讨起来:“我觉得,案件的真相,有可能是这样——”
“司马君实表面上虽是一位正人君子,实则未得三媒六证,便致相好的女子有孕,然后离开家乡,来了京师入太学,备考科举。”
“不料女子为了逼迫他成婚,千里迢迢找来了京师!”
“司马君实前段时日,去小甜水巷买了礼物,便是想要安抚,前日在琼林苑外失魂落魄,应是安抚失败,担心再也没了琼林宴的风光;”
“而就在今日,女子趁着张先生结业时,约司马君实在国子监密谈;”
“司马君实与之见面,期间连茶水都未准备,在里间交谈时,还是未能满足女子所求,两人发生争吵,被恼羞成怒,但又学过武艺的女子,一飞镖射入胸膛,倒下毙命!”
公孙彬说到这里,觉得合情合理:“这难道不能解释为杀人动机么?有时候案情没有那么复杂,不是什么异族人、江湖子,就是一场情杀!”
安静了片刻,包默成皱起眉头,狄知远则眨了眨眼睛:“彬哥儿,你很懂哦?”
“那当然!”
公孙彬自觉是大哥,挺起胸膛,摆出一副过来人的模样,将同窗描述小甜水巷行首风情的语气学了个十成十:“阴阳和合,妙不可言,其中的滋味,等伱们尝过了,就都明白了!”
“好!好啊!”
狄知远和包默成对视一眼,异口同声地道:“回去告诉陆姨,你阴阳和合过了!”
“你们!整日就知道告状!”
公孙彬气得直跳脚,无奈只有说实话:“这可不是我说的了,是从冯京冯当世那里听来的!”
“江夏冯京啊!”
狄知远知道那位同窗,在太学里面也是个名人。
一方面,冯京才学过人,相貌出众,但不知是不是因为商人家庭出身的缘故,对钱财十分看重,每次去小甜水巷请行首作陪,都要大肆吹嘘一番,生怕白花了银钱。
另一方面,冯京的性情也颇有几分高傲,明明才学足够,偏偏仍在准备,据说此次不考,因为没把握压过司马光高中状元,准备下一届再一鸣惊人。
当然这话不太可能是他自己说的,更像是旁人半真半假的评论,因为国朝从来不缺人才,如果担心司马光而不参与这一届,那下一届也是没有希望的。
脑海中浮现出这位同窗的情况,狄知远目光一闪:“彬哥儿的猜测,虽有几分臆断,倒也不是完全没有道理,我们根据目前的线索,追查的方向似与女子有关,这些事情不太方便出面,找冯当世协助一二如何?”
眼见包默成有话要说,狄知远率先道:“不过事关司马君实的身后之名,我们调查的时候要谨慎些,可别真的让别人误会了,把目前尚无证据的猜测当作了真相,等谣言传出去,再挽回就难了。”
包默成点了点头:“正是如此!”
“好嘞!”
公孙彬则抚掌一笑:“咱们找冯京去,倒要看一看,司马君实到底是不是真君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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