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节度!”
狄进从开封府衙后堂走出,迎上赵允让,毕竟对方乃是皇族宗室,论地位是在他之上的。
“怎容狄大府相迎!”
赵允让却表现得更加客气,赶忙快走几步,毕竟这位已是威名赫赫,在朝堂中更有了一批追随者,论权势是远远在他之上的。
何况此来多少有些心虚,这态度是半点强硬不了的。
两人入座,赵允让率先恭维:“听闻狄大府整顿吏风,改制诉讼,方才所见,百姓依次入内纳状,陈述冤屈,实在是令人感慨,难怪京师百姓闻得大府坐衙,要那般期待!”
府衙旧制,凡告状者,必须先将状纸交给守门的吏胥,再由吏胥转呈官员,是否审理,何时审理,则由这些吏胥通知。
如此一来,府吏往往借此敲诈勒索,营私舞弊,而有冤屈者,常因送不起钱财而告状无门。
历史上是包拯革除此弊,大开正门,使告状者可直接至公堂见官纳状,故有“关节不到,有阎罗包老”之称。
考虑到如今包拯距离权知开封府还有一段路要走,而为了这些年间京师百姓减免些冤假错案,狄进提前改良诉讼规制。
至于等到未来包拯甚至公孙策也有权知开封府的时候,自然还有别的地方需要改进,经过一任任的努力,才能使得吏治愈发清明。
此时狄进微微一笑:“诉讼改制刚刚开始,当不得赵节度此赞,也是得府衙上下尽心,才能为百姓多做一些实事!”
听得府衙上下尽心,赵允让立刻心头一动,赶忙起身拱手,一鞠到底:“在下二子为贼人所掳,叶推官此前尽力搜查,此后又得狄大府营救,尚未正式致谢,实在惭愧!”
狄进侧身让过:“赵节度不必如此,相比起尽心竭力的叶推官,我却是当不起此礼的……”
“都要感谢!都要感谢!”
赵允让敬的是权势,叶及之在他眼中无关紧要,眼前这位才不能得罪,一向刻板的脸上堆起笑容:“家中已设筵席,还望狄大府放衙后,移步赏脸,犬子也想当面致谢救命恩人,那位道全神医……啊!我此前已有报备,尽可安心!”
“赵节度客气,也罢,那我就叨扰了!”
狄进微笑着应下,却不禁暗暗摇头。
宋朝宗室的限制确实不小,与朝中大臣正常往来,如果为人小心谨慎些的,都得率先报备,不然就有被御史言官弹劾的风险,等于时刻处于监视之中。
不过越是如此,越容易滋生逆反心理,毕竟一方面他们尊贵的姓氏和出身,保证了生活条件上的优渥,另一方面却又不能离开京师,人生自由受到严重限制,如此反差,难免会产生一些铤而走险的想法。
所以狄进愿意与赵允让来往,完全是出于查案的考虑。
如果四代“司命”的传人“司灵”,出自权贵之家,那有没有可能,此人就与宗室有牵连,甚至干脆就是出自宗室?
不过细细想来,宗室子弟连京师都不允许出,游学在外,远至西域,是更不用指望的,退一步说,就算蒙混过关,想要重振“组织”,也受到种种监视,并不适合。
那就从线索查起。
眼见狄进应下宴请,赵允让大喜,言语热络,很快亲近起来。
说着说着,狄进似有意似无意地道:“五相公近来还去贵府拜访么?”
赵允让身子微不可查地僵了僵,神色倒是不变,回答道:“没有了。”
狄进看了看他:“有一句话,我不知当讲不当讲……”
赵允让心头涌起不安,声音下意识压低:“请狄大府赐教。”
狄进淡淡地道:“近来各司合力,抓捕一伙贼人,他们出自江湖结社‘组织’,虽是民间势力,成员出身却不俗,有罪臣亲眷,更与朝野上下存在着千丝万缕的关系,而皇城司也将一份案录传来,重点提到了五相公……”
赵允让抿了抿嘴,只是沉默。
狄进自顾自地道:“皇城司的案录,都是经由宫中过目,再送出来的,这伙贼人便如当年的‘金刚会’那般,与辽人还有勾结,唯恐国朝不乱啊!”
“通辽……太后……”
这两个关键词,让赵允让的面色终于变了。
八大王是怎么没的?
便是因为这四个字!
而那位曾经是太宗最宠爱的小儿子,养在宫内都舍不得放其离开,朝堂上更拥有着不小的威望,结果如何,落得那般下场!
现在剩下的宗室,与八大王比都差远了,真要有个三长两短,朝臣谁会过问,都关注着辽国那边被索要岁币的最终反应呢……
偏偏太后仍然健在,还不知要活多久!
狄进清楚,历史上的刘娥,在明道二年二月衮服祭祖,三月二十九日就驾崩了,可以说完成这场僭越的仪式,达成了人生最后一個心愿,很快就病逝了。
而现在已经是明道二年二月底,太后与官家和解后,身体居然恢复得不错,或许是因为政事放下了许多,在后宫含饴弄孙,享受天伦之乐,早朝有时候还不再与官家并列而坐,那个属于执政太后的位置,罕见地空了下来。
虽未正式撤帘,却已有了还政的姿态。
当然,即便如此,刘娥的身体想要康复,也是几乎不可能的。
毕竟是六十五岁高龄了,或许心态的转变可以让她多活一段时日,但正如辽圣宗耶律隆绪硬生生撑着,依旧没撑过太久,终究岁月不饶人,估计今年就是大限……
但宗室们并不知道这件事。
对于他们来说,年轻官家的威胁,远远不及那位心狠手辣的刘太后,要知前朝武则天可是把李唐皇族一脉,杀得近乎凋零,刘娥虽无武后之恶,滥杀无辜,但真要拿住把柄,也绝不会因为皇家子弟而心慈手软。
所以此时此刻,赵允让是真的慌了,声音都有些发颤:“此事……此事……”
狄进稍稍抬了抬手,将茶盏推了过去:“赵节度,饮茶!”
赵允让终究是有城府之人,品了品茶,稍稍冷静下来,也感受到了这位的善意,不再无谓狡辩,轻轻叹了口气:“有些事情,确是我等糊涂,然错已铸成,不知该如何挽回,请大府教我!”
“不敢当。”
狄进平和地道:“我并无指教节度之意,只知凡事体仁心,尊礼法,行中道,便可立于不败之地!”
赵允让咀嚼着这九个字,露出钦佩之色:“受教了!”
权力的斗争,有时候必然是赶尽杀绝。
比如太后对八大王,那个时候不趁着通辽的罪证,一举将之摁死,那八大王绝对会继续装疯卖傻下去,一切罪责不了了之。
有时候则要得饶人处且饶人。
比如这一回。
这群赵氏宗室有没有人暗通“组织”,眉来眼去的呢?
肯定有!
但一来他们不见得知道“组织”的真实面目和真正目的,二者目的也不见得是敢谋朝篡位,只是妄想着争取一些权势,改变如今的处境而已。
这种情况下,如果一味牵连,反倒过犹不及。
完全忽视也不行,只会放纵错处,关键还在于能不能知晓轻重。
赵允让显然就属于知进退的,顺势道:“其实我等心里也有担忧,担忧有朝一日,有人会拿着把柄前来要挟,到时候累及家人,后患无穷!”
狄进颔首:“贼人狡诈,不得不防!”
“是啊!今日幸得大府点出,不能再犹豫了!”
赵允让深吸一口气:“请狄大府明日移步家中,到时自有交代!”
“好!”
第二日傍晚,当狄进来到北宅赴宴,入席之后,旁人告退,书卷气满满的老相公赵德文走了出来,行礼道:“狄大府!”
“五相公!”
狄进毫不意外地还礼:“请!”
赵德文入座后,语气恳切地道:“老夫此来,也不遮遮掩掩了,这群贼子早在王考时,就与我这一脉有所联络,只是那时的他们,确实是皇城司中人!”
狄进眉头一动,想到了一件往事。
据传赵德文的父亲赵廷美,拿着“牵机引”,鸩杀了南唐后主李煜,而赵延美更当过开封府尹,曾经也是皇位的继任者。
这样的人,有着皇城司的投效,确实是理所应当,但后来被废,子嗣依旧被“皇城司”盯上,就不正常了。
赵允让却苦笑道:“我们一直认为,那群人就是皇城司中人,当年获罪贬黜西京的宦官阎文应父子,亦是这群人主动去解决的,打的便是为我等宗族出气的口号,也怪我们一时糊涂,听信了谗言……”
这话才是说开了。
毕竟没有狄进,也不会顺藤摸瓜,从京师灭门惨案,一路牵扯出八大王暗通敌国,与“金刚会”有所牵连……
如果狄进现在仕途不顺,泯然众人,宗室们指不定还要下个绊子,落井下石一番。
现在则反过来,要尽力化解这个心结,把话说开,就是认罪服软的最好体现。
狄进心里有数,也不刨根问底,直接抓住关键:“那么五相公还记得,‘组织’中人在京师的每一次联络么?”
“他们有时会通过王府下人联系,有时以密信联络,有时则在瓦舍勾栏,直接与老夫见面……”
赵德文显然早就准备,取出一本日录:“有关详细,老夫都记在上面了,请狄大府过目!”
狄进接过,大致翻看了几页,发现这位记录确实细致。
何时何地,见过什么形貌打扮的人,都清清楚楚,倒不愧是博闻强识,能逗得真宗乐呵呵的“五秀才”。
“这对我们缉拿贼子,帮助很大。”
狄进先肯定了这个线索,然后又问道:“还请五相公回忆回忆,双方彼此联络后,对方回应最快的,有哪些时间段?”
“回应最快?”
赵德文记性确实极好,闻言想了想道:“有两段时间,回应确实很快,一段是明道元年,尤其是后半年,每每联络都在一两日内有新的答复!”
狄进了然。
去年先有“司伐”来京,后有“司命”入京,共谋大事。
主事者就在京师,回应自然极快。
“第二段时间,老夫记得是天圣七年前后……”
“能再具体些么?”
“再具体些……”
赵德文仔细回忆,缓缓地道:“那是曹枢密被抄家后的一段时日,这群贼人的回应突然变快了起来,到了我朝要对夏用兵前,又变慢了……”
“宋夏战争之前……”
狄进目光亮了起来:“那段时期,‘司命’还在西域,‘司伐’还在西夏兴州城当‘上师’,位于京师,能够主事之人,有没有可能正是‘司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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