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府!”
在庞籍、谢松、叶及之三位官员,以及刑房一众吏员期待的注目下,狄进接过《宋明道详定判例》的初稿,细细翻阅起来。
他看得很慢很仔细,不时询问几句,众人纷纷回应,各有补充,展现出对判例的充分了解。
“诸位辛苦了,此书对于国朝律法的补充有着极为重要的意义,必能名传后世!”
狄进看完最后一页,将其珍而重之地合起。
虽然比不上《新唐书》的编撰工作那么浩大,但整合天下各州县一众有代表意义的案例,完成这部著作的初稿,在场众人也都倾注了巨大的心血,开封府衙上下更是一心。
此时众人得到称赞,也露出由衷的笑容,涌起满满的成就感。
狄进再度关心了一下近来开封府的政务,做好安排后,朝外走去。
接下来,就是协调刑部、大理寺、审刑院,进一步完善判例,再上呈太后与官家,开始于天下州县推广了。
一如当年的《洗冤集录》。
“大府!”
不过他还未走出府衙,就听背后脚步声传至,庞籍匆匆跟出,追了上来:“下官有一事禀告!”
狄进道:“庞判官请讲。”
庞籍性情不同一般官员委婉,既然追上,就不再迟疑,直截了当地道:“非下官背后非议,实在是陈判官近来行事,颇为激进,此番朝议终究是府衙之案所起,大府还是要有所防范!”
狄进知道这位担心的是什么,陈执中近来确实十分活跃。
四位属官里面,这个人是背景最为深厚的,其父是真宗朝主管国家财政达十余年之久的宰执陈恕,自己入仕二十多年,曾为东宫讲师,又以定天下根本为说,劝真宗立赵祯为太子,所以在如今的帝党里面,也是无可置疑的中坚成员,对狄进这种后来居上的官家亲信,更有几分敌视。
之前陈执中也想要服软,参与到《宋明道详定判例》的编撰中,被狄进否决,安排到了朝议辩论中。
那是围绕着之前京师殴妻致死案展开的,支持太后的一方认为行凶者当诛,支持官家的一方则以国朝法度为由,认为不能乱权,应严格按照律法执行。
双方引经据典,上言论列,争得不可开交。
这场辩论是两府乐见其成的,因为之前帝党和太后党的争斗越来越激烈,隐隐有了要逼太后退位的趋势。
身居高位的重臣都深谙平衡之道,即便没有吕夷简那种居中调停的能耐,也知极端不可取,那是会陷官家于不孝的,所以一场由民间案件引发的纲常探讨,律法重定,显然是很好的展开。
至不济也是个拖字诀。
可近来,陈执中却大显身手,不仅将太后党驳斥得哑口无言,还聚集了一批朝臣联名上书,瞧着那势头,一定要指出太后的错处,重申官家亲政的必要,竟是让局势再度变得剑拔弩张起来。
庞籍的层次还不够高,不知此举是否官家授意,亦或是别的两府宰执在背后力挺,但他清楚,面前这位大府是不会做这种事情的,但身为陈执中的直接上司,也难免担上干系。
“醇之兄,我知你好意!”
狄进唤着庞籍的表字,流露出亲近,却又叹了口气:“只是有些事情,恐怕拦不住啊!”
……
“哼!你们挡不住我!”
陈府书房,陈执中将又一封暗含劝告之意的信件丢到旁边。
开封府衙判官于他而言,是一个很重要的位置,再往上走一步,足以担任一路的行政长官,再回中枢,入两府的资历就足够了,可如果耽搁几任,也许就此蹉跎下去,止步于真正的重臣之外。
仕途之路从来是一步慢,步步慢,尤其是越往上,個个都是才干过人,资历丰富之辈,陈执中又无狄进那般无人能及的功绩,也年过不惑,等不起那么久了。
他必须抓住这次朝议的机会,奠定自己的政治威望,在接下来一轮两府竞争中脱颖而出!
“这又何尝不是为了官家呢?”
陈执中淡然一笑,开始写新的奏劄。
朝堂辩论不仅仅是看谁伶牙俐齿,还要看哪一方的声势更加浩大,因此陈执中四方联络,包括王钦若的那个废物儿子王从益,都是他争取的对象。
当然王从益不会亲自出面,但王氏门生故吏的附和,与其他的朝臣一起,每每陈执中上书进言,都有股一呼百应之势,自然压得太后党连连退避,气焰全无。
正亢奋地写着进言,一个矮矮小小的身影推开书房的门,晃晃悠悠地走了进来。
“乖儿子!来!来!哎呦!又重了!”
换成旁人,陈执中就要斥责了,此时见了却立刻放下笔,上前几步,抱着胖乎乎的儿子,笑容满面地亲了亲他的小脸。
直到眼角看到一袭红罗长裙在门边一闪,他的笑容才淡了下去。
每每这个宠妾带着儿子过来,家中都有事情发生了。
而且都不是好事。
“进来吧!”
张氏袅袅入内,她身穿一袭真红大袖的常服,红罗长裙下垂的线条平缓柔顺,无一丝多余的褶皱,白底黄纹的纱质披帛委曳于地,衬得她的体态修长,美艳的面庞愈发大气。
这份妆容打扮,便是别府的正妻都不见得能有,此时敛衽一礼后,张氏又侧着头,怯生生地道:“相公,妾身来向你请罪了!”
“行了!行了!我知道你要说什么!”
陈执中觉得必须给对方一些教训了,厉声道:“你将小蝶赶出去也就罢了,何必下重手,那般暴戾呢?”
正妻谢氏身边有个忠心的女仆小蝶,找到了张氏身边的贴身女使雪娘的把柄,想要告发,却被张氏直接找了个由头重打三十杖,赶出府去,丢出去的时候身上都是血,爬都爬不起来。
张氏却很委屈:“雪娘是妾身娘家的女使,一向老实本分,却因有人妒忌妾身,污蔑于她,不仅是这小蝶,还有小桃,更是辱骂妾身母子,若无责罚,妾身却是再也无颜管着内宅了!”
说罢徐徐跪下,眼泪簌簌而下。
她这一跪,被陈执中抱在怀里的儿子也挣扎着离开,扑到母亲身边:“娘!别哭!别哭!起来!起来!”
按理来说,妾室所生的庶子,要养在正妻膝下,他的这个儿子应该称谢氏为娘,称张氏为姨娘,但自从出生后,此子就没有离开过亲娘身边,此时母子俩人抱在一起,可怜兮兮地哭成一团。
陈执中无奈,摆了摆手:“起来吧!”
宠妾张氏做的许多手脚,他其实心知肚明,但由于不喜正妻谢氏,只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罢了。
正因为他这样的态度,府内下人们也知道谁才是当家做主的,谢氏的地位一日不如一日,连身边仆从的吃穿用度都开始缩减了。
相反张氏管着内宅,一个妾室,有了正妻的里子,还是在曾经的宰相府邸中,还想怎样?还能怎样?
但张氏显然不是那么知足,还在不断收拾谢氏身边的亲近下人,陈执中安抚了儿子,打发了妾室,想想不放心,将宅老唤来,看着他问道:“小蝶被赶出去了,小桃又是怎么回事?”
宅老偷偷抬起头,打量了一下主君的神情,判断出自己这回该讲实话,低声道:“夫人的侍女小桃顶撞了张小娘几句,张小娘便命人剥光她的衣服,捆绑双手,关进后院柴房,断其吃食……”
陈执中眉头紧锁:“胡闹!小惩大诫也就罢了,何必如此折辱,赶紧放出来啊!”
宅老低声道:“老奴此前不知,待得知晓,已是晚了,时值寒冬腊月,那小桃撑了没两日……冻饿而死了!”
“什么!”
陈执中脸色变了。
实际上那个之前逐出府的小蝶,十之八九也活不了,但死在外面和死在家中又是不同。
宋朝的婢女不再像前唐那样完全是奴婢,而是有契约的女使,并且有十年为限,哪怕大户人家的仆从依旧是一辈子使唤的,可终究有了层律法的保护。
现在家中直接死了女使,还是妾室为之,传扬出去,可是个纵妾杀婢的恶名,他是宰相之子,顶尖的书香门第,门风岂能如此败坏?
陈执中震怒,沉声道:“此等恶事,必有婢女教唆,将这等人统统杖责二十,赶去前院盥洗三月,待得风波过去后逐出府去,张小娘……禁足,不许再出家门半步!”
宅老闻言都不由地怔了怔。
如此恶举,难道禁足了事?
但想着主君一贯的偏爱,确实也不可能真的如何,宅老暗暗摇了摇头,知道后宅怕是要不宁了,领命道:“是!”
可不出数日,当宅老再度出现在书房时,脸色都已经变得惨白,嘶声道:“主君,主君不好了!夫人跳河了!!”
陈执中怔住:“啊?”
宅老急声道:“真的!夫人身边的其他女使为小桃和小蝶鸣不平,小娘令手下殴打她们,极尽侮辱,两位使女不堪其辱,先后自缢身亡,夫人当时只是哭泣,不知怎的,刚刚于后门出府,老奴带人去追,眼睁睁……眼睁睁看着她跳汴河了!”
“那个恶毒的贱婢,暴戾恣睢,我儿绝不能养在她的膝下!”
陈执中呆了半晌,如梦初醒,先是暴跳如雷,然后厉声道:“可有外人知道跳河的是我家的夫人?快!快把她捞上来啊!”
宅老道:“不,我们的人慢了一步,夫人已经被救上来了,只是那些救的人是……是……”
陈执中闻言不喜反惊:“是谁啊?把人抢回来啊!”
宅老快哭了:“是宫中采买的人!”
“是官家的人?”
陈执中松了口气:“官家会……我会请官家遮掩一下此事!”
宅老真哭了:“不!不是!是为太后采买的宫人,为首的是个婆婆,听说还是太后宫中之人呐,老奴看到她将夫人送入马车内,往宫城而去,来不及阻拦了!”
陈执中身躯一颤,只觉得天旋地转。
以妾欺妻,已经是要被士人戳脊梁骨,影响仕途的了,如果是宠妾杀妻,那就不是名声变差,而是罪责了……
尤其是这个关头!这个关头!
他刚刚在朝堂上义正辞严,要遵守国朝律法,赦免那个殴妻致死的汉子,如今家中闹出了这等事情,他到底是为律法仗义执言,还是为自己提前逃脱惩戒?
想到那个端坐垂拱殿,与官家并列左右,压得朝堂十数载喘不过气来的太后,陈执中跌倒在地,凄厉的声音响彻内外:“贱婢害我!贱婢害我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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