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兄,狄进终于忍不住,约我们相见了!”
听得“诺皋”匆匆的脚步声,中年大汉就知道有了进展,待得兴奋的声音传入耳中,更是了然地颔首,一派胸有成竹:“也是时候了!”
眼见追随者难掩激动,他还压了压手掌,云淡风轻地道:“这个人极难对付,如今只是一个好的开端,我已经等了十年,更不急于一时,万万不可功亏一篑!”
“明白!”
“诺皋”点了点头:“此人定的地方是内城的榆林巷,倒不是个易于埋伏的地方……”
中年大汉闻言微微一笑:“那宅子我去过,是这姐弟俩密谋的地方,他们传递消息用的是密盒,未免打草惊蛇,我没有强行开启,却是仔细观察过地形,不出所料啊,现在果然选在那里!”
一方定地点,一方定时间,是为了安全,不然都担心埋伏,谈话就进行不下去了。
不过相对来说,定地点的一方更有利,而狄进无论是身份还是势力,都比“组织”更有优势,既然摆出双方各取所需的架势,自是要释放诚意,遵守规矩。
而今虽然地点由对方决定,却定了一個自己早就知晓的秘密据点,令中年大汉越发笃定。
没有人是无懈可击的!
试想国朝两个最具权势的人,太后和官家,都在朝堂上明争暗斗,那位便是最年轻的朝堂重臣,也无法为所欲为,只要找准了弱点,照样会受摆布!
“师父啊师父,你当年看不上我,偏要选那个异族叛徒当‘司灵’!”
“明明我的天资才学,武道医术,哪个都比那人强,只因他出身贵族,是黑衣汗国的王子,你就一味偏心,结果如何?”
中年大汉来到窗边,仰首望向天边云卷云舒,好似回到二十多年前,十几岁的自己缩着头,弓着背,鞍前马后地跟在那位老者身后服侍的场景。
谁又能想到,当朝名相王旦从峨眉山上请下的神医,会是那个曾经令太宗都为之不安,真宗想要搜捕缉拿,最终却泱泱放弃的神秘势力首脑。
可即便如此,为了接近大内,三代“司命”仍然扮了十几年医者,期间还收下自己为弟子。
三代“司命”有两名传人,京师里调教的就是他,云游四方时则调教名叫苏莱曼的大弟子。
按照时间上,三代“司命”在京师的时间其实较少,云游在外,联络各地成员的时间居多,教导他的时间自然比不上师兄苏莱曼,可就连三代“司命”都承认,他的进步之神速,犹在那位师兄之上,着实是奇才。
偏偏最后选择“司灵”的时候,却是那位碧眼紫髯的师兄当选。
“组织”内从不论资排辈,向来是有能者居之,这个安排,自己当然不服。
或许那个师兄也担心有自己的存在,“司命”的位置最终传不到他的手中,没过多久,竟然发动了叛变,甚至在“组织”内拉拢了相当多的人手。
所幸“司命”终究是“司命”,叛乱还是被镇压下去,只是受伤严重,再加上苏莱曼早早安排了退路,将他的儿子送去了北方,为了确保“组织”不会分裂,三代“司命”不得不奔走四方,并且早早启动一些计划。
其中以并州狄元靖手里的半部秘典最为重要,中年大汉至今还记得,三代“司命”在临死之际,握住自己的手掌,虚弱地说出最后一番话:“小乙,‘组织’维持至今,长生法的尝试接连受挫,国朝日见安稳,朝廷不再打仗……”
“如此下去,再过数十年,我们或许就将沦为纯粹的秘密宗教,只知愚民造反,不知真正的大道!”
“你的责任……将前所未有地重!如果背叛之人越来越多,不要再用‘屠苏’那样的刽子手,向各地的成员分享《司命》的秘密,让他们帮着一起搜寻……狄元靖的下落!!”
……
“师父,你放心,徒儿一定取回完整的《司命》,走上真正的长生大道,千古留名!”
昔日的承诺与今时的低语混合在一起,中年大汉举步迈出:“走!去榆林巷!”
时辰既由他来定,那择日不如撞日,就在今时见面!
“诺皋”先一步去通知,等到他步行到了地方,就见后门开启,走入后就见狄湘灵负手而立,站在后院。
中年大汉礼貌地停步,拱手行礼:“狄总镖头!”
狄湘灵理都不理。
中年大汉也不在意,继续朝前走去,就见狄进正位于后堂,摆弄一套茶具。
“看来狄大府已经猜到,我今日就会选择见面了。”
中年大汉微笑上前,坐在面前,拿起面前的茶盏,毫无顾忌地品了一口,评价道:“这茶没存好,走了气,可惜了似是御用的好茶啊!”
狄进开口:“依照前朝陆羽的茶经,过去喝茶,流行的是蒸青,将采来的茶叶,上屉蒸过后,用冷水清洗,小榨去水,大榨去茶汁,后置于瓦盆内,再兑水研细,入龙凤模压饼、烘干,是为团茶……”
中年大汉有些诧异:“听狄大府之意,除了团茶外,还有别的茶?”
狄进道:“团茶蒸法耗柴薪,我少时家穷,想着现在铁锅越来越多,若有茶,直接在锅里炒,利用微火使茶叶萎凋,再通过揉捻令茶叶水分快速蒸发,阻断茶叶发酵,使茶汁的精华完全保留,喝起来是不是别有一番风味?”
中年大汉凝眉:“这倒是闻所未闻!”
狄进纠正:“其实早就有了,陆羽同样记录过焙茶法,就是与此类似,只是我所言的方法,比起这些古法简练些罢了,这也是今朝铁锅越来越普及的益处……”
中年大汉目光闪了闪,明白了:“狄大府是要与我辩一辩今法与古法的优劣?”
狄进失笑:“原本没有这个意思,不过阁下既然想到那里去了,谈一谈倒也无妨!”
中年大汉道:“我知道狄大府难免怀疑,《司命》到底是否只是我等求长生失败后,臆想出来的古法,可恰恰是令尊,亲自证明了这点啊!”
狄进眉头一扬:“哦?”
中年大汉正色道:“此前的信件,有些事情不便详说,现在可以开诚布公了!我若说长生法助阁下文武双全,如有神助,狄大府肯定是不愿相信的,但接受长生法的,不止你一位!”
狄进道:“还有谁?”
中年大汉身体前倾,以郑重而神秘的语调,一字一句地道:“当今天子!”
狄进看着他,并没有故作意外。
“令尊果然都告诉你了!”
中年大汉点了点头,也不意外:“既如此,我们就更好谈了!”
狄进道:“不!我还想听一听,当今天子又是如何受长生法的?”
中年大汉笑了笑:“狄大府何必明知故问呢,且不谈令尊当年是否说过,‘组织’里面的那么多人被伱抓住,尤其是‘祸瘟’与‘锦夜’,都是知道死而复生之人存在的,而这一切的记录者,正是我师父,‘组织’的第三代‘司命’!”
狄进颔首:“‘其人身亡,尸体不腐不臭,七日后还阳,形如常人,无病无灾’,死而复生,七日还阳,每天的身体变化都记录下来,确实不可思议,我也破了不少案子,但这样难以用常理解释的,还是头一回见!”
中年大汉笑容愈发狂热:“你当然破不了,这本就不是常理,而是超脱于生死的神迹,岂能破之?”
狄进不置可否。
如果赵祯表现出异于历史上仁宗的地方,他会怀疑又一位穿越者,因为他自己就是例子,如果这个世上有神通道法,世外高人乃至山精野怪的确切踪迹,他会怀疑神佛之力,因为穿越确实涉及难以言说的神秘力量。
可这些都没有,那一切装神弄鬼的背后,基本都是人为了,无论多么离奇的案件,总会有一个合乎情理的解答。
但中年大汉显然不这么认为,他当然不会讲述太多,舍弃细节,强调关键:“令尊其实一直不愿出手,最后被我师父说动,只因他救的不是一位皇子,而是国朝的安定,天下无数州县,千千万万子民的安宁!”
“试想先帝本有六子,五人夭折,只余下如今的官家,如果这位出事,先帝就得将宗室子招入大内,养在膝下,百年之后传予大宝,换成你,你甘心么?”
“既不甘心,就有种种不可言之事,当时的先帝风疾发作,险些癫狂,幸也乾纲独断,请了令尊入宫,力挽狂澜!”
这确实让人很不甘心。
历史上仁宗与朝臣对抗最多的,就是立嗣的问题,他实在不愿意接受自己儿子死绝,大位要由别人继承的事实,以致于赵宗实几进几出,被折腾得再无丝毫感情,连仁宗的葬礼都不愿参加。
但有鉴于此,狄进也问了两个问题:“依你所言,令师在其中扮演了什么角色?我父如果真的以长生法救了未来的天子,为何事后未得任何封赏,还消失不见?”
中年大汉沉声道:“先帝当时不信任何朝臣,也不信太医,幸得师父在民间素有威望,受邀入宫,当时的东宫,仆婢都撤走了,只有先帝、心腹宦官、家师和令尊,以致于后来功成后,外界都以为,小皇子只是生了一场重病,有惊无险地病愈后,进位东宫!”
“至于他救活了当时的皇子,如今的官家,为何毫无奖赏,反倒失踪,阁下当真想不到么?”
“因为令尊不愿意将《司命》交予朝廷啊!”
狄进听到这里,表情终于发生变化:“哦?”
中年大汉赶忙道:“我之前通过‘锦夜’传话,朝廷手中有完整的《司命》,并非完全的试探,他们确实渴望拥有!”
“令尊救活了小皇子,确实是无与伦比的功劳,可不要忘了,先帝当时也已年迈久病,身体每况愈下,试问他看到这样的长生法,岂能不心生渴望?”
“矛盾,便出于此!”
狄进道:“你的意思是,我父亲不愿意将《司命》交予先帝?”
中年大汉重重点头,毫不迟疑地道:“当然,令尊不愿意,也不能将《司命》交予先帝!”
“长生与皇权本就是相矛盾的,试问始皇帝当年真得了长生不老药,那如今的天下依旧是秦朝,严苛酷烈,至高无上的皇帝滥用民力,暴虐无道,天下得是何等炼狱?”
“故而长生法,不可授予天子,天子亦不可得长生,我日后当肩负此责,严格监督!”
狄进看了看他,表情有些古怪。
不得不说,这份见解还是值得肯定的,只是将自己看得太高了。
但恰恰是有了这些思考,此人才能形成一套内洽的逻辑,对于所作所为坚信不疑。
中年大汉确实将往事的真相考虑得明明白白:“这么多年,‘组织’一直在追查令尊的下落,却始终找寻不到,其实想想,是不是朝廷秘密拿了他呢?”
狄进道:“倘若真是如此,我为何还能身居高位?”
“恰恰因为如此,阁下才能身居高位,一方面是要挟,另一方面也是朝廷希望借你的手,得到‘组织’这里的半部《司命》!”
中年大汉说到这里,颇有些洞悉真相后的神采飞扬,一眨不眨地看过来:“狄大府,我非挑拨离间,这固然难以接受,却是最合理的解释,不是么?”
狄进不再多言,将冲好的茶水推了推:“饮茶吧!对了,长生法完成后,你准备以什么名字昭告世间?”
中年大汉亢奋的表情收敛,神色淡了下来:“名字……重要么?”
狄进道:“不重要么?司命有四位,总要有所区分,前三代‘司命’都有自己的名讳,轮到阁下,难不成用我父的名字?”
中年大汉又笑了起来:“为何不可呢?《司命》本就有令尊的一半,如今我放弃自己的那部分,留以令尊的名讳,供后世瞻仰,便是他狄元靖,实现了这千百年来无数人为之追求的长生久视!”
“我想我的父亲并不需要这种虚名……”
狄进拿起茶盏,尝了尝自己炮制的口感接近于后世的茶水,平静地道:“既然阁下的一生都为之努力,为何不用自己的真名,王从善呢?”
话音落下,中年大汉如同泥雕木塑,猛然僵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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