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尸体没了!”
“怎么可能没有,才四天时间,便是被野狗啃食,也有痕迹!找!还不速速去找!!”
韩忠选压抑不住的惊怒声从正堂传来,坐在隔壁饮茶的狄进岿然不动,立于其身后的徐良和杨佐悄悄对视,都看到了彼此眼中的幸灾乐祸。
憋屈了几个月,靠山的靠山终于来了!
而且这回,如果那曾经试图加害李太妃,又在京师犯下多桩大案的宝神奴,真的金蝉脱壳,安然离去……
呵!那机宜司的官员恐怕又得大换血了!
正堂的声音依旧在持续,人员进进出出,步伐越来越匆忙慌乱。
待得天色彻底暗下,几个人终于朝着这边走来。
韩忠选面沉似水,快步走在最前面,身后两个魁梧的壮汉,提溜着一個瘦小干枯的老头,进了屋内。
“你是机宜司仵作,你说!”
韩忠选一声呵斥,那老仵作汗流浃背,腿软得几乎瘫倒在地,哑着声音道:“老朽……老朽担保……那个契丹贼子是死了……绝对死了……活不了的!活不了的!”
狄进皱起眉头,望向韩忠选:“韩提举,你这是演瓦舍的傀儡戏?”
韩忠选绷紧了身体,已经意识到,从对方说出那番话的时候,就没有转圜的余地了,自己若是被安上这个罪名,别说机宜司提举没得当,仕途都要彻底结束,冷冷地道:“请狄大府收回此言,下官这是在证实,契丹贼人宝神奴是绝对死了!”
“这位邱老是干了三十年仵作的人了,经他所验的尸首,不下千具,下官正是见他实务丰富,才放心交托!”
“若说这等仵作的话都不能相信,那天下各州县,所有死于牢中的囚徒,是不是都假死脱身了?”
听着这番声色俱厉的质问,狄进缓缓摇头,看向仵作,面色缓和:“老人家请起,仵作不易,此事非你的罪过!”
老仵作闻言身躯一颤,反倒往下面跪去,老泪纵横:“不敢!老朽不敢!狄三元的《洗冤集录》,为我等正名,老朽的浅薄技艺,验的尸体再多,也是万万不敢与狄三元相比啊!”
“老人家不必如此!”
狄进见状干脆离席,伸手将之扶起:“我并无实际验尸的经历,《洗冤集录》里的诸多技巧,都是前人所得,汇总编著而已,自发布以来,也有不少错误被指出,加以修正!”
眼见堂堂大府居然亲手去搀扶一位受人忌讳的仵作,徐良和杨佐都颇为诧异,就连韩忠选带来的心腹大汉都有些动容,韩忠选却是大喜,迫不及待地道:“狄大府是承认,邱仵作验尸无误了?”
狄进淡然地道:“韩提举似乎忘了,我从来没有断言,宝神奴未死!”
韩忠选瞪大眼睛:“可你……这……”
狄进道:“如今的情形是,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宝神奴为契丹重犯,这等人在牢狱内突然身亡,怎么慎重都不为过,结果现在刚死数日,连尸体都寻不到了,这份怀疑,韩提举能释去么?”
韩忠选很想说能,但张了张嘴,终究无言以对,脸色变得惨然。
是了,有怀疑就够了!
有了怀疑,宝神奴就可能没死,传到官家耳朵里,心里就多了一根刺,他这个小小的提举就完了,甚至要牵连韩亿,牵连整个韩家。
这一刻,宝神奴死没死,韩忠选不知道,但他是真的,想死的心都有了。
“韩提举,你麾下的两位提点呢?他们可曾派人去搜寻宝神奴的尸体?”
正在韩忠选精神恍惚之际,一道声音似从天边飘了过来。
韩忠选一个激灵,如梦初醒,匆匆地道:“对!对!还有两位提点!下官这就去让他们寻尸,一起寻尸!”
这两位是谁的人,狄进暂时还不清楚,他终究不比吕夷简盘根错节,将朝堂各股势力分得清清楚楚,但他能确定,这两位提点,与韩忠选绝对不属于同一方势力。
刘知谦、大荣复和雷濬之所以卸任,除了许多人眼热机宜司的权力和立功机会外,三人团结一致,也是个关键因素。
这等部门太过团结,确实引人忌讳,想要动动手脚,欺上瞒下,实在太简单了,出于这方面的平衡考虑,另外三位接班时,必然不可能出于一方势力。
所以韩忠选在这里忙前忙后,另外两位提点就跟消失了一般,显然不跟他一条心,而此时狄进一声提醒,韩忠选马上意识到,这口黑锅不能由自己一个人来背啊!
目送着韩忠选几乎飞奔起来的背影,狄进暗暗摇了摇头。
他其实知道,宝神奴十之八九是真死了。
原因很简单,“金刚会”已经覆灭,这个谍细首领的秘密几乎被掏了个干干净净,连宋朝第三次北伐都打过了。
在这样的大背景下,花费偌大的精力和布置,救一个花甲之年的老谍细假死出狱,无论是哪一方,都不会做这种事情。
相比起复杂的假死逃脱,宝神奴更像是被灭口。
趁着机宜司换届,熟练的老手靠边站,新任的提举提点开始培养心腹,内部管理混乱,先让大相国寺的僧人接走了与其同牢房的悟净,然后再将之灭口。
韩忠选不愿意前任用惯的,技艺更高超的仵作田缺,指定这位邱仵作,草草验尸后,又往城外乱坟岗一丢,这是完全可以预计的事情,因为他们的精力放在勾心斗角上面,正事免不了马虎应对。
倘若不是公孙策根据包拯的建议,提出可以再审问一下宝神奴,狄进这一日正好来此,再过个十天半月,就是毁尸灭迹,死无对证了。
这是令他最为愤怒的一点。
如此大事,就准备这般轻描淡写地糊弄过去,甚至在事发后依旧如此,不指望换届后的机宜司能比得上从前,可这般行径,不就是急速堕落为原来的皇城司?
那样的话,就不仅仅是帮不上忙,甚至是帮倒忙了!
既然恰逢其会,就必须铁腕整治机宜司乱象!
这次很快,半个时辰未到,两个青袍官员匆匆而来,官袍都有些不整。
想来不久前他们得知消息,也是幸灾乐祸的,此时却只感到汗流浃背。
“下官窦解,忝为机宜司提点,拜见狄大府!”
“下官萧伯昭,忝为机宜司提点,拜见狄大府!”
狄进摆了摆手,直截了当地开口:“三条线索!”
“第一,机宜司牢狱,彻查宝神奴身亡前几日的饮食用度,牢头狱卒中有哪些人接触过宝神奴,新近关押进来的囚犯,有谁特意打听过宝神奴的消息!”
“第二,大相国寺带走了僧人悟净,他本是死囚,大相国寺则是皇家寺院,受国朝供奉,是谁提议将他带出机宜司牢房,送入寺内的,将相关僧人统统带回!”
“第三,宝神奴的尸体遗落在城外归坟,倘若是贼人精心准备,必然要去事先查探,将那里活动的江湖子统统带回机宜司,询问近来是否有异常!”
“伱们各自领一条,带队追查吧!”
提举韩忠选、提点窦解、提点萧伯昭,三人面面相觑,怔仲片刻后,又异口同声地道:“是!”
眼见机宜司真的忙碌起来,狄进这才起身,对着徐良和杨佐道:“帮本府盯着些,若有事,速速来报,辛苦了!”
两人宏声道:“是!!”
“开封府衙不加班,来机宜司加班~”
狄进心里嘟囔着,施施然回到自己的宅邸,练武睡觉。
第二日一早,他骑着马儿来到开封府衙,下马后却没有着急去正堂办公,而是到刑房,召集了熟悉的人手,让他们去大相国寺一行,为机宜司的办案者撑一撑腰。
没办法,机宜司位卑权重的“位卑”,这个时候就体现出来了。
大相国寺的地位之高,每年太后都要在节庆之日入寺院祈福,皇亲国戚更是见了不知多少,还真的瞧不上机宜司这种部门。
但开封府衙不同。
大相国寺终究是京师地界的寺院,谁的面子都敢不给,若是触怒了权知开封府,照样有法子整治。
而狄进从不因私废公,哪怕他对于机宜司如今的风气十分不悦,也会以查清宝神奴的死亡真相为头号要务,开封府衙该支持的还是要支持。
书吏领命,带着六七个干吏去了,刚到了门口,却见一人低着头匆匆而入,险些撞上。
他们避让到一旁,赶忙行礼:“叶推官!”
“唔!”
来者应了一声,正是推官叶及之,眉头紧锁,面孔发黑,瞧着像是几夜未眠的那种。
入了刑房,叶及之来到自己的桌面前,偶然一侧头,才发现狄进好整以暇地看过来,顿时一惊,赶忙上前行礼:“拜见大府,方才失礼……下官……下官……”
“无妨!”
狄进抬了抬手,语气温和:“你这般憔悴,却是伤身,年轻也不该如此糟践身体啊!”
叶及之看着比自己还小几岁的权知开封府,讷讷无言。
狄进继续道:“叶推官,近来听说你整日外出,衙内事务都交托谢判官代为处置,何事这般重要,要瞒着府衙上下啊?”
“这……”
叶及之面色数变,终究不敢不答,低声道:“大府容禀,不是下官有意隐瞒,实在是此事关系宗室子弟,不好言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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