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议辩论么?”
狄进合上奏劄,点了点头:“理不辨不明,既有争议,论一论是好事!”
“大府说的是……”
庞籍和谢松位列左右,嘴上应是,心里却有些发愁。
相比起主官的红光满面,精神十足,这两位判官和推官,精神都有些萎靡。
岁数大了,还加班熬夜,难免如此。
所幸成果十分喜人,《宋明道详定判例》于京畿的案例已经初步整理完毕,接下来便是顺理成章地以开封府衙的名义牵头,让审刑院和大理寺也动起来了。
关于这点,谢松已经跑了好几次大理寺,那边的吕氏门生十分乐意配合,庞籍则去了审刑院,那里就有些抵触了,直到遇见一位黑脸的年轻官员。
庞籍与对方聊了聊,却是颇为投缘,很对脾性,然后回头就听到了坏消息。
一旦进入朝议辩论,那不争吵几个月,是肯定没完的,到时候不仅耽搁对于案件的重审,还影响《宋明道详定判例》的编著。
狄进知道他们的担忧,刚要解释一二,就听得略显匆忙的脚步声传来,到了屋外又停下,缓了足足半刻钟,才见到一身绯袍的陈执中,矜持地走了进来,行礼道:“狄大府!”
狄进微微点头:“陈判官这些日子辛劳了,鄢陵程氏的田产纠纷结束了?”
开封府衙判官,作为处理京城日常庶务的副手,粮运、家田、水利、诉讼等事均可插手,这些时日陈执中未曾露面,便是找好了借口,去解决一起家田之争。
陈执中早有准备,故作叹息:“下官惭愧,程氏族亲各执一词,依旧难以达成一致!”
谢松知道吕家和陈家走得颇近,在边上讨好地应了声:“这等地方大族,纠纷难断,若是贸然判下,他们还会闹到御史台,请言官出面,府衙每每遇上,也最是头疼啊!”
“说来我刚刚回京,家中府邸就挤满了访客,多为京畿大族,很是热情!”
狄进露出可以理解的表情,微笑道:“既如此,陈判官是准备回府衙调明更详细的文书资料,再去鄢陵,安抚程氏各房?”
陈执中脸上微微有些尴尬,却也笑道:“下官原本是有此意,然听闻大府在修撰《宋明道详定判例》,可解决这些疑难之案,大为欣喜,愿效全力!”
此言一出,别说庞籍,就连刚刚讨好的谢松,神色都变了。
这段时间,陈执中消失不见,几乎没来开封府衙,在外奔走些什么,大家心里都有数,反观他们起早贪黑地加班,好不容易准备好了前案,结果临到重要关头,此人却来摘桃子?
当真无耻!
狄进倒是面无表情,却也毫不迟疑地道:“陈判官有心了,不过经由庞判官、谢推官和刑房众书吏之功,《宋明道详定判例》的前序准备已经完成,倒是毋须你操劳了!”
“这!”
陈执中的神情僵住,眼睛瞪大,待得反应过来,心头顿时勃然大怒:“我都已经作势服软了,你这小辈竟然不受?”
身为宰相之子,他从小养尊处优,年少入仕,哪怕没有一个进士出身,在官场上也是顺风顺水,从来不知道巴结为何物,刚刚陈执中已经觉得,自己是赔了笑脸,委曲求全,结果居然被当场拒绝了?
岂有此理!岂有此理!
“这位大府,当真与众不同!”
庞籍和谢松同样颇为诧异。
相比起他们两个没什么根基的朝官,陈执中确实非比寻常,背后有着不少朝官的相助,此人又为官谨慎,不结党营私,只在关键时刻出力,实在不容小觑。
他们刚刚的恼火,也是认为这位大府肯定顺水推舟地应下,安抚这位下属之心,没想到却是断然回绝。
这对于为官者,尤其是身居要职的高官,是极为少见的,但不得不说,又让两人有种久违之感。
有多少付出,得多少功绩,而非讲资序,看背景!
这就是公平!
仕途上的公平,实在太少太少了!
“既如此……”
陈执中心头大恨,却终究还是有城府的,咬着牙道:“那下官就告退了!”
“且慢!”
狄进却不准备放过这位下属:“陈判官可知,今日早朝,有十二位官员上奏,均提及了京师殴妻案,发表了不同的见解!”
陈执中不得不回答:“自是知晓。”
狄进道:“我当日有言,此案关乎律法与人情的冲突,是一個探讨《刑统》的契机,如今诸位相公也有提议,要举办几场朝议辩论,陈判官以为如何?”
陈执中缓缓地道:“既然诸位相公和大府均有意,那自是对的……”
狄进微笑:“陈判官也觉得理不辨不明?好!太好了!久闻陈判官昔日上《复古要道》和《演要》各三篇,疏示辅臣,如今这场朝议大辩论,我开封府衙若是出一位,舍君其谁?”
“我?去辩论?”
陈执中傻了。
张了张嘴,却不敢拒绝。
因为对方说了一件旧事,正是当年真宗年纪大了,又生了病,但群臣对于立储之言终究有些忌讳,是陈执中上了奏疏,以定天下根本为说,劝真宗立赵祯为太子,此次建言之功被仁宗感念在心,使陈执中的为官生涯极为顺畅。
而身为帝党,如今的朝议之争同样涉及官家,岂能退缩?
“让我去参与这场朝议,若是论赢了,官家最念此人的好,若是论输了,那反倒是我的错……”
“狄进!你好狠!”
陈执中是有政治眼光的,很清楚这朝议一旦展开,别的不说,狄进在帝党的地位首先就要水涨船高,唯一能够期待的就是这位被反对一方驳斥得说不出话来,但想想此人是三元魁首出身,那可能性实在不大。
现在可好,这份凶险都由自己承担了,简直欺人太甚!
急中生智之下,陈执中目光一扫,嘶声道:“叶及之呢?他也是府衙官员,一向伶牙俐齿,我看此番朝议,由他出面倒是不错!”
狄进转向谢松,谢松赶忙道:“禀大府,叶推官此前正在搜寻一伙贼子,怕是被耽搁了!”
“推官确有此责,我当年破京师灭门案,也是得吕安道吕推官之助良多……”
狄进微微点头:“况且朝议辩论,要的不是伶牙俐齿,而是质性刚直,姿识明敏!若能出于名臣之家,又为国敢言,那就更好了!陈判官莫要推辞,你今日就是不来,我也要去请你的,就这般定了,回去准备吧!”
“我……我……是!”
陈执中僵立半晌,在庞籍和谢松似笑非笑的注目下,终于拱了拱手,发出沙哑的声音,退了出去。
对于这场大辩论,狄进确实计划让陈执中顶上,倒不是背黑锅,而是物尽其用。
围绕案情的辩论没什么实际意义,就是一场政治风波,好比历史上神宗朝的另一桩著名案件,登州阿云案。
那案件本身也很清晰,登州女子阿云,在居母丧期间,因其叔父贪图聘礼,将她许配于一位农夫韦高,而韦高本人相貌丑陋,年岁又大,阿云不喜,便趁夜持刀,将韦高连砍十几刀,不过妇人力气终究不够,没有砍死,被传到官府后,不待审讯,就交代了整个过程。
杀人未遂,依律当绞,但不待审讯和用刑,行凶者便主动交代,算作自首,当减两等,当时的知州判的是流放。
只是这判决,上到审刑院和大理寺复核时被推翻,因为韦高是阿云丈夫,妻子杀夫,是犯人伦,当斩立决,因韦高未死,减一等,当绞。
大理寺和审刑院的复审意见传到登州后,那位知州又不同意了,因为他认为阿云并非韦高之妻,不能这样判决,大理寺怒了,加上了“孝期结亲,违律为婚”之罪,知州又认为夫妇关系是非法的,双方打起了笔墨官司,继而惊动了整个朝堂。
王安石支持知州的从轻处置,司马光支持审刑院、大理寺和刑部的斩立决,最终神宗支持了王安石一方,赦免了阿云的死罪。
后来还有一条谣言,说是司马光等了十七年,终于得势,又赶紧把阿云提出来杀了,这显然是不可能的,因为阿云是由神宗赦免的,不管后续律法如何变化,都不可能推翻先帝审理的案子。
登州阿云案,与现在的京师殴妻案,其实是相同的性质。
神宗朝是变法和守旧的冲突,如今则是帝党与太后党的冲突。
但前者最后沦为了不死不休的党争,一切为了反对而反对,后者却能将朝堂的注意力转移,让两党不再那般剑拔弩张。
正因为这样,参知政事薛奎才会推动。
这位老臣显然也意识到,帝党再这么逼迫下去,是陷官家于不孝,而逼母退位是恶性的争,由民间案件引发的纲常探讨,律法重定,则是良性的争。
若能暗里指出太后欲衮服祭祖的不妥,重申官家亲政的必要性,就更好了。
所以薛奎极力促成此事。
哪些臣子真心为国朝安定着想,哪些是为了往上爬无所不用其极,一目了然。
别的人也就罢了,陈执中偏偏在麾下任命,狄进岂容得他正事不做,反拖后腿,而这个安排也让庞籍和谢松心服口服。
跟着这样的大府,加班起来也倍儿有劲,容光焕发,精神百倍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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