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唐!荒唐!岂有这等升迁之理!”
“他入仕才多久,短短数年,便权知开封府,更是右谏议大夫,那可是宰执的官阶!”
“开了先例,乱了官员升迁的次序,此乃乱政,坏了我朝的江山社稷啊!”
樊楼包间内,一众年轻的士子满怀愤慨地评论着时事,说着说着就提到了近来最震撼的消息,个个面孔涨红,不知是酒水所致,还是被嫉恨冲盈了胸腔。
此番狄进晋升,事实上还有军功爵位、散官阶,不过那些都是锦上添花,最令朝堂群臣看重的,还是本官、贴职和差遣。
狄进的本官,原本是正六品的右司郎中,当年这个升迁就引发了不小的争端,称得上是破格提拔,为的是配合经略安抚河东路,与辽人对峙所升,不然的话只能是权发遣了,不利于在当地执政,面对辽人时也有弱势。
可再怎么说,右司郎中是正六品,而右谏议大夫,则是正四品。
不错,谏议大夫是正四品,并且是担任宰执后的最低一级官阶。
宋朝的官品贵重,理论上五六品的本官,都有资格得到提拔,入两府为宰执,不过一旦真的升任执政,如果本官官阶不到谏议大夫,都会直升此阶。
所以宋朝仕途升迁有一個很古怪的曲线,绝大部分官员一辈子都在八九品徘徊,少部分重臣的本官其实也就是六七品,可如果百尺竿头更进一步,那正六品直升正四品的情况不在少数。
现在的狄进,就属于嗖的一下就上去了,走完了差不多别人苦熬资历,得熬二十年才能够得着的位置。
原本是都知道他未来能入两府执政,但本官成为谏议大夫后,可以说除了年龄外,其他的障碍都已经扫除。
而晋升的不仅是本官,还有文学职位,由天章阁待制晋升为天章阁直学士。
天章阁本就是天圣八年所置,狄进由此成为第一任天章阁待制,这是一条区分重臣和寻常朝官的分界线,直学士则是更进一步。
天下士子高中进士后,可参加琼林宴,名义上由天子亲赐,实则天子一般不会直接出席,代替其露面的,基本是以翰林学士、龙图阁直学士为首的学士和馆阁官。
身为天章阁直学士,狄进已经有资格代替天子宴请新晋进士了,虽然一般情况下,还是会有一位翰林学士出面主持的。
至于差遣,则是连重臣都要争夺的。
权知开封府、翰林学士、御史中丞、三司使,统称为“四入头”,即宰执的预备役官员。
其中尤其以权知开封府,最受世人瞩目,王畿者,四方之本也,京邑者,又王畿之本也,京师为天下中枢,首善之地,权知开封府是为京师的执政长官,地位之关键可想而知。
所以“右谏议大夫,天章阁直学士,权知开封府”,这次对于狄进的晋升,是全方位的提拔,让不少期待着将他调回京师,派一个半闲职,明升实降的朝臣大失所望。
王拱辰就在其列。
他如今已经娶了薛奎的三女儿,而无论是位列参知政事的薛奎,还是王拱辰自己,都坚决地支持不能放任狄进继续在河西坐大。
当然,薛奎是真的担心,河西这片新近收回的要地,成为了只听信某位官员,而不尊奉国朝的地方。
王拱辰义正言辞的背后,有没有几分嫉恨之心,就很不好说了。
这位天圣八年的状元郎,可谓春风得意,十九岁的科举魁首,又得官家亲自赐名,通判怀州一年不到,就被召回京师,入集贤院,成为馆阁储才。
如今的王拱辰才二十一岁,便已经走到了许多中下层官员,努力一辈子都达不到的地步,但与那位一比,他就觉得自己才是初入官场的小虾米,被对方远远地甩在后面,连后背都看不到。
再加上之前为帝党发声,他特意去信河西,结果狄进根本不加以理会,双方就结了怨,此次举办集会,正是由王拱辰引起话题,激发了众人的忿忿不平。
可就在大伙儿怒斥两府不公,胡乱晋升,不合规制之际,冷不防一道声音响起:
“经略河西,历经两任,招回京师,权知开封府,晋翰林学士,再入两府,正合功勋,不违升迁次序!”
“然现在仓促将人召回,有功不能不赏,官位晋升,亦是必然……”
“早知如此,何必当初呢!”
堂内一静。
这番话说的,是狄进原本的升迁过程,在河西经略安抚两任,二十六七岁时回京,经历权知开封府和翰林学士,正好在三十出头的时候入两府,虽然比起得真宗青睐的神童晏殊还要快,但也不是特别夸张,而且符合功绩。
偏偏现在有些人看不惯他在河西执政,急吼吼地将人召回来,召回来后,眼见官位升得太快,又破了防,思之令人发笑!
于是乎,之前还在抱怨两府不公的年轻文士个个又惊又怒,齐刷刷地看向出言者。
王拱辰也看了过去,怒火落在对方的身上时,则转为惊诧,暗道不妙:“不好!怎么是永叔?”
旁人可不管,有人已经喝骂起来:“欧阳永叔,你是哪头的?”“怎的,你这位秘书省校书郎,想为狄相公牵马坠蹬不成?”“嘿,恐怕那位可是不认啊!他可不要天圣五年落榜之辈!”
欧阳修眼睛一瞪,他也从来就不是好脾气的人,斗嘴也就斗不过公孙策而已,真以为是好欺负的,也不一一辩驳,直接扬声道:“冠军侯年十八,为剽姚校尉,率八百骑兵深入大漠,两度功冠全军,封爵冠军侯!”
“年二十,升任骠骑将军,指挥两次河西大战,俘匈奴祭天金人,直取祁连山,由此河西四郡立!”
“年二十二,率军深入漠北,灭匈奴左贤王部主力七万,追击匈奴军,直至狼居胥山与姑衍山,分祭天地,临翰海而还,是为封狼居胥,名垂千古!”
“此战使匈奴远遁,漠南无王庭,战后加拜大司马骠骑将军,掌军政大权!”
堂内再度安静下来,只有欧阳修的声音回荡。
众人面面相觑,确实相比起这样的封赏,同样年纪的狄进,如今的官阶似乎又黯然失色了,只是有人也忍不住道:“他何德何能,与冠军侯相提并论?”
欧阳修道:“诸位莫不是忘了,党项李氏为他所灭,河西得归,更以河西军北上辽都中京,才有了今日京师的太平,如何不能相提并论!”
原本准备开口的王拱辰都沉默了。
若非狄进安定河西,又让狄青在关键时刻出兵,直指中京,箭射辽宫,一举挫败了辽人的气焰,北伐惨败的后果,让人想都不敢想……
这份功劳从某种意义上,比起灭夏还要关键,毕竟那时北伐初败的消息传回来,京师一夕三惊,富户纷纷出逃的恐慌场景,可还没有过去多久呢!
是河西的用兵,让局势彻底稳固下来,哪怕北伐依旧不能得胜,但至少宋朝境内再无被契丹骑兵马踏中原的凶险!
事实上,狄进之所以能有如今的进步,三元魁首的仕途根基是一方面,更大的功绩从来都是对外得来的,无论是外交还是战事,都让许多只知内部争端的官员为之汗颜,也愈发嫉恨起来。
此时众人对欧阳修之言无法辩驳,就有人撇嘴道:“冠军侯!嘿!冠军侯年二十四,可就不幸病亡了啊!”
这话一出,王拱辰都变了色:“闭嘴!休要胡言!”
事实证明,喝多了酒,也会口无遮拦,历史上杜衍女婿苏舜钦的“进奏院案”就是如此,“醉卧北极遣帝扶,周公孔圣驱为奴”,这等诗词都敢做,相比起来,现在阴阳一句即将上任的权知开封府早夭,也不算什么……
只是欧阳修闻言即刻起身,拂袖而出。
王拱辰见状不妙,狠狠瞪了那人一眼,匆匆追了出去:“永叔!永叔!”
欧阳修一路出了樊楼,眼见这位还在追,才不得不止步,皱着眉头看向他。
王拱辰喘着气道:“永叔……你我……你我是同科,又将为连襟……呼!你何故这般落我脸面啊?”
欧阳修冷冷地道:“王君贶,若非你相邀,我不会来这等聚会!席上半篇佳作都无,满是怨怼咒骂之言,伱与这等庸碌短浅之辈同流合污,难道不感到羞耻么?”
这话太难听了,更令王拱辰难以接受的是,他眼见天圣五年的同科进士纷纷出任要职,也希望以状元之位号召天圣八年的同科相聚,来日为执政班底,现在被欧阳修一句话就贬斥为同流合污,传扬出去,士林名声可就臭了。
只是欧阳修现在骂人,还不给人辩驳的机会,话音落下,决然转身:“言尽于此,你好自为之!”
“诶!欧阳永叔!你别走啊!你!!”
王拱辰气还没喘匀,根本来不及追赶,眉宇间也露出怒意,恨恨地看着对方的背影消失在人流中。
欧阳修能感受到那股愤懑,却毫不在意地将这位同科连襟抛之脑后,大袖飘飘,漫步于京师街头。
行至开封府衙,却见百姓在外聚集,交头接耳,眉宇间都有喜意,不禁好奇地凑了过去。
“狄三元当了开封府的大官,京师就太平了!”“有狄三元在,必定审案明察,执法严峻!”“关节不到,有三元神探!”
欧阳修听得那些交谈,都不禁动容,再想到七年前的争执,释然一笑:“三元神探之名,至今在京师传颂,人还未至,就有百姓相迎……狄仕林,你可要好好执政开封府,别让那些庸人得逞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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