州府。
正堂。
狄进与狄湘灵对坐,听完她刚刚的复述,目光闪烁,沉吟不语。
片刻后,他开口道:“姐姐觉得,这个人是父亲么?”
狄湘灵摇了摇头,喃喃地道:“我……我不知道……”
狄进放缓语气:“不谈证据,只凭感觉,就是那种亲人间最直观的感受,姐,你能从这个人的言行举止里面,感受到他是父亲么?”
“不能!”
狄湘灵这次的摇头就坚定了许多:“他不是父亲!但他又实在很像!他甚至敢说假冒者不会亢龙锏,这是不是意味着他还真的会亢龙锏,不怕我动手试探?”
狄进不以为意:“会亢龙锏又如何?贫居闹市无人问,富在深山有远亲,此人有一句话讲得没错,身居高位者,多有胡乱攀亲的,若无凭证,只是冒认,那我们随意就可将之拿下!”
“他既然出现了,至少有一些特征极为符合,那才正常!”
“但至亲之间其实不用谈什么相认的证据,就看第一感觉,姐姐你觉得此人不是,那他就算与父亲表现得什么都一模一样,他也不是!”
“不错!他不是父亲!绝对不是!”狄湘灵的眉头舒展,语气坚定下来,却还是有些担忧:“可我们若是回到并州,大伯、各房族人还有左邻右舍,哪个看了都会觉得他是父亲,实在太像了!他甚至还能说出以前的事情,言辞间也找不到什么破绽……”
狄进道:“其实已经有破绽了,姐姐你有没有发现,这個人所言多与‘组织’有关,不仅讲明了‘组织’与前朝的传续关系,更自承‘司命’,又说大哥是继任者‘司灵’,这是要将我们全家都牵扯进去!”
狄湘灵目露煞气:“对方在威胁!”
“当年宝神奴初提‘组织’时,就说这个神秘的势力,参与过一起朝廷绝对容许不了的大案,后来证明,他们确实可能与一场旧案有关,如果父兄真是‘组织’首脑,那可不是天大的干系么?”
狄进说到这里,笑了笑:“在许多人眼中,这就是难以解决的巨大威胁了!”
狄湘灵听出了意思,转怒为喜:“六哥儿能不受影响?”
“姐姐放心便是!”
狄进安抚道:“倘若是当年,我刚刚入京赶考时,发生这等事情,确实凶险,指不定就要被除了功名,打入大狱,毕竟天下才子太多,不缺任何一人!现在嘛,这点小事根本牵扯不到一位坐镇河西的经略安抚使!”
仕途到了一定的地步,寻常手段就无法撼动了,国朝的律法对于他们而言,也不过是白纸一张,什么时候在中枢的争斗中失了权势,才会被某些罪名攻讦,黯然外放。
所以夏竦大权在握时,走私青白盐根本打击不到他,同样的道理,坐镇河西的狄进也不会因为多年失踪的父亲,卷进了什么旧事里被牵连,哪怕是真的,朝廷都会默契地配合其压下。
“好!那就好!他承认自己是‘司命’时,我还真的吓了一跳!”
狄湘灵知道这位从来是有的放矢,舒出一口气,恢复冷静:“如此一来,我们需要做的,就是从这个人身上打听出父兄的真正下落,我敢肯定,此人必定是认识父亲的,不然没法扮得如此相像!”
狄进想了想,问道:“父亲和兄长,你更熟悉哪位?”
“是大哥!”
狄湘灵回答:“当年大哥跟我吹牛的话,许多我都还记得清清楚楚,等着嘲笑他呢!如果是他回来,几句话就能看出真伪!对了,大哥的后背还有一块印痕,这些都很好辨认……”
“但回来的恰恰不是他!”
狄进道:“兄长毕竟是平辈,即便证实了身份,也不好发号施令,父亲就不同了,何况同龄之中想要找一个武艺高强到能不被姐姐打死的,恐怕很难,所以回来的,必须是实力高强的长辈!”
狄湘灵冷冷地道:“是啊!这个人之前说过,在黑衣汗国有一番基业,十多年的心血,不愿意随意舍弃,显然是早就想好了托词,我现在让大哥回来,他肯定也是用这番话拒绝的!”
狄进却是不惊反喜:“那也就是说,贼人只准备冒充了父亲,没准备冒充兄长!”
狄湘灵先是一愣,然后目光大动:“六哥儿意思是?”
狄进微微一笑:“姐姐能找一位‘兄长’回来么?”
“明白了!”
狄湘灵眼睛一亮,终于也笑了起来:“哈!这件事我去办!”
父兄认亲的关键,其实在一个孝字。
姐弟俩如今早已今非昔比,一位是名满江湖的长风镖局总镖头,另一位更是最年轻的国朝重臣,这个时候回来一位漂泊在外的老父亲,长相武功都对路,狄家邻里都认,结果就他们不认,哪怕事实上是对的,传出去也难免变味。
与“组织”扯上关系,狄进能压下来,但若是被冠以大不孝的名声,士林文人一流传,嫉恨他的官员再添油加醋,文人笔记里编出些小故事,口口相传,三人成虎,那才是真正的打击。
所以就算指认对方是假的,也不能由狄进、狄湘灵来,必须要换一个人出面。
许久未归,对方又不准备派人冒充的兄长,正是最佳的人选!
“六哥儿,我去了!”
狄湘灵心头定了,起身离开,狄进的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却还不止这个安排,拍了拍手:“让那位过来吧!”
不多时,“锦夜”冷着脸走入堂中,他被功力日渐深厚的白玉堂点了穴道,行走时尚且如普通人般,更无暴起动手的能力。
狄进直接问道:“你怀疑来者是‘司命’‘司伐’‘司灵’的其中一位?”
“锦夜”冷冷地道:“不错!”
“好!我相信你的判断!”
狄进点点头:“这个人也有恃无恐地承认了,他就是当代‘司命’!‘组织’的首脑,如今来冒充我的父亲,阁下觉得此计如何?”
“蠢!”
“锦夜”冷冷地吐出一个字,咬牙切齿地道:“此等行径,简直是自曝其短,若非黔驴技穷,怎会想出这样的招数?”
“黔驴技穷么?”
狄进微微摇头:“我不这么认为!我反倒觉得,‘组织’近来会有一次关键的行动,之前无论是舍弃整日抓捕奸细的伱,还是此次突然出现的‘司命’,都是他们提前的准备!”
“锦夜”狭长的眼睛眯了眯:“你是说,他们担心你破坏计划,提前布置?”
“我破坏的还不够多么?”
狄进道:“就不说那些人使,只看称号成员,元老‘祸瘟’被抓、多年假死的‘长春’被揪出、执行锄奸的你和‘杜康’被拿、‘陷空’‘禄和’先后弃暗投明,东南弥勒教被剿,‘世尊’狼狈逃窜,西北青羊宫覆灭,‘司伐’不知所踪,天命神石落入辽国太妃之手,盘算统统落空!”
“锦夜”听得对方如数家珍,不禁深吸一口气,沉默下去。
不听不知道,一听当真吓一跳。
“组织”这么多年来,加在一起的损失,恐怕都没有短短两年间这么大。
这家伙确实是“组织”的克星,换成是他,在做大事前,也要想方设法将之除去,不然心头不安!
狄进讲完,语气平淡地总结:“‘司命’使出此计,也确实是被逼无奈了,他即便不能坐实我父的名头,退而求其次,也能拖住,让我无暇分身,去破坏他们的大计!”
“锦夜”愈发警惕起来。
即便是他,若是被人冒充生父,那也是要暴跳如雷,更别提面前之人的身份地位,对方却侃侃而谈,如此冷静,只有一个可能:“你有揭穿对方的法子了?”
“还没有直接的办法。”
狄进微微摇头:“对方处心积虑,假扮的相貌、武功都与我父一模一样,化解当然没有这么容易,不过我想知道,‘组织’这些年间,是不是也吃过江湖人的亏?”
“锦夜”怔了怔,一时间没反应过来:“什么意思?”
狄进道:“我父兄当年远行,我那时虽然还小,但依稀间还有些印象,记得他们提到过一个神秘的势力为非作歹,父兄不忿,为了惩奸除恶,保国安民,才离开了我们!现在想来,那个势力就是‘组织’吧!”
“锦夜”终于明白了,面色冷了下来:“无耻!”
狄进没好气地看了他一眼:“这个评价你应该给予‘组织’,明争不成,暗斗不过,就伪装成亲人出现,不说受圣人教化的文人士子,便是江湖子,也是最看不起这等行径吧?”
“锦夜”沉默下去。
这也是他之前评价蠢的原因,他哪怕被自己人出卖,落得这个下场,心中也自有骄傲,有些下作手段还是不屑于使用的,如今“组织”的行为就是其一。
眼见这位不答,狄进道:“看来我要派人去麟州,将乜罗请来了,身为‘组织’的‘禄和’,他肯定也知道一些前尘往事!”
此事乜罗自然会狂喜,能为这位的父兄美言,那可是官场上的造化。
“由‘禄和’那叛徒来写,还不知道怎么歪曲事实,丑化‘组织’!”
“锦夜”面色沉下,这位身在曹营心在汉的“组织”忠臣缓缓上前一步,沉声道:“我曾听‘屠苏’说过一件旧事,‘司命’确实被人欺瞒过,我来写吧,让你父兄得了那个功劳便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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