兜兜转转这么久，问题最终还是回到了最初的问题。
苏成意已经有些不记得当年头一次面对“青梅还是天降”这个问题的时候，自己在想些什么了。
但一定没有想出个结果来，否则现在也不会沦为这个地步。
然而，就算现在让他回到那个时间节点，再做什么选择都还来得及的时候，他恐怕还是会做出和当年一样的抉择。
因为太难了，楚倾眠和陈锦之，谁又能选得出来呢？
苏成意甚至开始怀疑重生对他来说究竟是幸运，还是一场更有新意的诅咒。
看着他们三人都陷入这样的死局之中，躲在幕后的作者此时一定笑得很开心。
楚倾眠这句带着眼泪的诘问，苏成意良心遭受致命拷问，没法给出任何回答。
但他如果什么都不说，她一定会被困在这个问题里很久很久。
“我知道你不会相信，但我对你的感情也是真的。
如果不是的话，我不会直到今天才让你知道真相，不会在这么长的时间里始终找不出来任何一个解决办法。
楚倾眠，你了解我，你知道我不会在这时候仍然骗你。”
苏成意看着她微微泛红的眼睛，一字一顿地说道：
“我同样了解你，我知道如果在更早一些的时候告诉你真相，你一定不会对我有任何的纠缠，你也不会恨我，甚至还会祝我幸福。”
“那你为什么不那样做？”
楚倾眠回望着他，眼泪蓄满眼眶，在等待他的答案。
明明知道她不会纠缠，明明可以不让她落到今天这个地步。
“因为我没办法接受你离开我。”
苏成意神情认真，言语恳切，绝无戏言。
“让我主动和你坦白，让你离开我，对我来说是不可能做到的事情。
今天这件事情是避无可避的意外，你的安危凌驾于我的感情之上，所以我才不得不让你知道真相。
我的确是个恶劣的渣男，但我爱你，尽管是自私的、自以为是的爱，但它半点不假。”
他话音落下，楚倾眠的眼泪终于扑簌簌落下来。
生平第一次，她对于“爱”这个字产生了怀疑。
从模模糊糊地意识到“喜欢”和“爱”代表着什么开始，楚倾眠就从来没有将这些字眼往其他人身上联系过。
她喜欢了苏成意那么多年，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这份喜欢就自然而然地转化成了爱。
所以，说到底并没有人教过她什么是正确的爱。
她天真以为爱就应该是全心全意的，是不忍心让对方受到一丁点伤害的，是无论何时都只会想念对方的。
但眼前这个人口口声声说着爱她，却若无其事地将她的心摔了个粉碎。
那么，或许真的是她理解错了也不一定呢，爱原本就会带来伤害吗？
楚倾眠怔怔地想。
苏成意说得对，他的确很了解她。
但凡这一天来得更再早一点，她都不会容许自己沦到这样一个狼狈的地步。
她同样会心痛到无以复加，会哭鼻子，会很久很久走不出来。
可是，至少她不会恨他。
“你说得对，因为你了解我，所以更知道要怎么把我推下悬崖。”
楚倾眠低头，像是自言自语一样喃喃说道。
苏成意看着她面前被眼泪晕染出一片水痕的被子，忽然想到了很久之前，在一中的医务室里，他拿餐盘拍了侯小宏，被跟班围起来揍了一顿。
那时候，楚倾眠也像这样哭了一场。
回想起来，他仍然记得那时候落到他胸前的眼泪的温度。
然而，那时候他之所以会打这样一场架，却是为了陈锦之。
这样看来，或许一切都早有端倪。
从一开始，他所面对的就是死局。
走到今天这一步，也算是咎由自取。
在这个真相披露的时刻，楚倾眠的反应和苏成意想象中不太一样。
原本以为她会情绪崩溃，像往常偶尔闹脾气的时候一样激动，但并没有。
除了一直止不住的眼泪以外，她甚至称得上一句冷静。
就连陈锦之的情绪起伏都要比楚倾眠更强烈一些，尽管她们俩人之间更早一步清楚真相的人是陈锦之。
然而，她越是冷静，苏成意的心就悬得更高，摇摇欲坠。
这代表着她已经彻底失望，彻底无法挽回了。
陈锦之那边还有知衿尘这一层身份强行关联着，再加上她是公众人物，不至于渺无音讯。
但这边以楚大小姐的能力，她如果不想再见到他，那他就的确是毫无办法。
之前在事业上做的一些部署，譬如联动企划之类的，其实意义也不大。
因为楚大小姐虽然是个称职靠谱的老板，但只要给予联动项目的员工足够的福利补偿，便没人再会对她的决定产生怨言。
从表象上来看，旁人可能会觉得更难挽回的人是陈锦之。
因为楚大小姐总是心软又好哄，是个软绵绵的性子，即便再是伤心难过，也像一只没什么攻击性的流泪史莱姆。
而陈锦之性格相当理性冷静，七窍玲珑，骗骗不到，糖衣炮弹也通通不顶用。
这样的两个人相比较起来，当然是楚大小姐这边更好处理。
但苏成意却很清楚，如果修罗场还有挽回的可能性的话，绝对绝对，是大小姐更难挽回。
两人的成长环境不同，陈锦之在这世界上的牵绊太少了，回过头来，只能看到他一个人。
楚倾眠就不一样了，她清楚地知晓怎样去爱人，也是真的对世间万物都怀揣热情。
楚大小姐既然拥有着世界上最健康完美的人格，当然不会允许自己维持这样一段十分病态的、绝对不为人所接受的恋爱关系。
所以，苏成意并不会在此时请求她的原谅。
他宁愿她恨他，也不要她彻底死心之后的原谅。
因为那才是真正的死生不复相见，这一点，他们彼此之间都清楚。
病房里的消毒水味道让人觉得呼吸困难。
胃里明明什么都没有，却总是一阵翻滚绞痛。
眼睛也觉得很累，视线聚不上焦，模模糊糊的。
楚倾眠低着头怔怔出神，只觉得哪里都不对劲，哪里都叫人无比难受。
刚刚经历了人生中最残忍的一次背叛，她原本是可以做很多事情的。
像大哭一场啦，揪着对方的领子问为什么啦，摇铃把护士叫过来让她用针头扎死这个天杀的骗子啦
但是，楚倾眠眨了眨眼睛，开口却是：
“你走吧。”
说完这三个字，她顿了顿，又不知所谓地补充道：
“我想睡了，不舒服，你出去吧，我不喜欢打针，很讨厌.”
说着说着她自己也搞不清楚自己在说什么了。
苏成意显然也没听懂她在说什么，像一滩墨水一样的眼睛就那样看着她，一句话也不回答。
楚倾眠不想再看他的眼睛，便低下头来，看到手背上的淤青。
针头扎进血管里，用消毒棉布贴着，带着一点点渗出的鲜红血迹。
不知道吊瓶里装的是什么，大概是葡萄糖一类的。
之前的检查结果出来了，医生说她并没有什么问题，爸爸妈妈松了口气，说要在这里多陪她待一会儿，要她放心睡。
她拒绝了，她知道等会儿苏成意会过来找她，或许会说些不适合爸爸妈妈听到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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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从那时候开始，楚倾眠就大致猜到了苏成意会说些什么。
其实她从一开始就根本没有睡着。
听到电梯的“叮咚”声，听到韩管家和他说话，听到病房外渐渐放轻的脚步声，听到他走到病床旁边，小心地拉过椅子，坐下来。
楚倾眠闭着眼睛，依然能感受到他落在自己脸上的目光，一如既往的温凉。
她假装睡着，其实是不敢睁眼，不想面对接下来会听到的那些话，所以只好慢吞吞拖延时间。
然而，真正听到那些残忍的话时，还是让人觉得什么心理建设都是骗人的，一点作用都没有。
楚倾眠的思绪忽然有些恍惚，只觉得好像有什么疼痛被放射到了全身，疼得让人又好想掉眼泪。
或许她的反射弧一如既往的很长，所以刚刚才可以那么平静地对他发出那些质问，害得自己不得不又从他口中听到更多伤人的话。
这些层层叠叠的疼痛汇聚到了一起，因为反射弧长的缘故，像是在时间轴里被无限放慢，使得每一寸痛感都无比真实，连逃跑的方向都找不到。
“你不舒服吗？要不要我去叫医生？”
对面的人明显感受到了她的异常，迅速站起身来，眉头皱起，很是担忧的模样。
楚倾眠抬起头望着他的眉眼，却无法确信这份担忧究竟是真是假，毕竟他是个演技那么精湛的骗子。
想到这一点，楚倾眠突然伸出手，用力将扎进血管的针头拔了出来。
鲜血飞溅，落到病床的白色床单上，鲜艳刺目。
苏成意反应很快，马上从她手上抢过针头丢到一边，抓起旁边的消毒棉布摁到她手背的伤口上止血。
“你这是干什么？”
苏成意低下头，皱眉看她。
明明平时打个预防针都怕疼百般不情愿，方才拔针的动作却丝毫不小心，针头尖利，一定挑出了很长的伤口。
他在思考要不要现在马上叫医生过来处理一下，但楚倾眠再度汹涌而出的眼泪，让他暂时没法做出任何动作。
这时候，她忽然伸手环抱住他的腰，将眼泪一并埋进去。
“打针没用。”
苏成意微微一愣，像抚摸小猫一样摸了摸她的后脑勺，问道：
“为什么说没用？”
“疼。”
楚倾眠不愿意抬头，只是闷闷地说道。
“什么地方疼？你具体形容一下，是什么位置，是钝痛还是刺痛，是一阵阵的还是持续性的？”
苏成意着实有些担忧，连珠炮似的问道。
毕竟本来就经历过一场意外，又要直面修罗场，情绪大起大落，说不定真的引起什么问题了也说不定。
想到这里，苏成意看了一眼按铃，移动脚步，立刻准备要按。
“好像.生长痛。”
她的回答让苏成意抬起的手僵在半空，半晌，只是慢慢垂下来。
楚倾眠原本以为她的“生长痛”已经结束在她的十八岁。
没想到真正的生长痛，在这样一个冬日迟迟到来，每分每秒都在逼迫她和苏成意说再见。
痛得让人好难承受，让她只想蜷缩起来逃避现实，什么都不想面对。
苏成意站在病床旁边，除了轻轻拍她的后背以示安抚之外，什么都做不了。
如果说陈锦之的告别是那句“放过我吧”，那么大小姐的诀别大概就是此时此刻她掉下来的每一滴眼泪。
她的颤抖，害怕与心碎都通过这些眼泪，事无巨细地传到了苏成意心里。
人和人之间的桥梁，果然是通过眼泪做成的。
苏成意沉默地想着。
楚倾眠忽然轻轻推开他，抬起头来，玻璃一样的漂亮眼睛泛着红色的血丝。
“早知道是这样，那天在地铁站，我就不会和你说话了。”
她话音落下，此刻的两人好像都回到了那天的地铁站。
那一天的苏成意还没有从突然重生的状况中回过神来，靠着墙壁发呆。
那一天的楚倾眠拽着书包带子好奇地观察了他好一会儿，终于忍不住凑上前来，笑吟吟地问他怎么啦，怎么跟丢了魂儿似的。
方才那些努力去想也想不起来的记忆，突然都在苏成意的脑海里复苏。
身边是呼啸而过的地铁，往日的镜头走马灯一样闪烁。
无数的记忆碎片像是电影最后的彩蛋镜头一样，纷纷扬扬支离破碎。
重生后第一次映入眼帘的弯弯笑眼，鼓起勇气递过来的草莓牛奶。
初雪落到她眼睫上所牵扯而起的心动，圣诞节的那首《Merry Christmas 》。
珠穆朗玛峰营地看过的璀璨星河，碎冰漂浮的海面上忽然高高跃起的鲸鱼群。
每个清晨迷迷糊糊的早安吻，头发丝上好闻的果糖味道，投喂流浪小猫的时候不知不觉的小声碎碎念，还有她总是挂在眉间心上的“喜欢”。
于是，苏成意终于又一次站在了重生的地铁站里。
这一次没有明眸皓齿的少女歪头轻笑，只有呼啸而过的风声穿过孤寂的灵魂。
爱你的每个瞬间，像飞驰而过的地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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