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头哭得很伤心,浊泪横流,鼻涕老长,丝毫不顾忌形象。
邵卫江缩了缩脖子,不敢看,也不敢劝,左顾右盼,只想逃走。
我坐着没动,只安静地看他哭。
他不是伤心,而是死心。
哭一哭有好处。
刚刚那个姓战的护士出现在门口,怜悯地看着老头,好一会儿,终于还是走过来,掏了块手帕递过去。
老头一把打开她的手。
她再次把手帕递过去。
如此反复了三次,战护士的坚持换来了成果,老头气哼哼地抢过手帕,胡乱在脸上擦了一把,然后看着我说:“黄大夫还说什么了?”
“黄仙姑说,欲成大事当行阳谋。”
“阳谋?哼哼。”老头冷笑了两声,然后看着我,“你是个江湖客?吃的哪碗饭?”
“学的仙家术,吃的孝敬饭,专治外路病。”
“江湖术士?乱世蜂起害命,太平称神谋财,你得了黄大夫的势,顶了高天观的名,谋财就是谋大财,害命就是害大命,你想谋财还是害命?”
“太平世道,人人都想谋财,不过我不做神仙,不刮地皮,如今是太平年猖乱月,财道千百条,伸手可取,合理合法,蠢到家才会只想做神仙刮地皮。闹得太大,公家也不会不管。”
“有想法,平时看报?”
“看一些。”
老头从床头桌上摆的厚厚一摞报纸中抽出一份来递给我,“看看,头版和第四版。”
我翻开来一瞧,是今年4月11日的一份旧报纸。
头版是一份讣告,一位陈姓的大人物去世。
第四版是一份公开刊发的文件,关于今年经济改革的实施要点。
没什么特别的,这位大人物离我这种小人物太远,这改革的口号年年喊月月提,我这个毫不关心的江湖草莽也听了个满耳朵。
我认认真真地全都通读了一遍,然后用询问的目光看着老头。
老头问:“看懂了吗?”
我说:“看懂了。”
“不,你没看懂。这是个风向标!你看如果我这个老不死代表一亩三分地,老陈代表的就是这满天下的良田。三十年积聚,那是天上神仙也比不过的钱财,多少人看着都口水流的老长,这十多年零敲碎打哪能填饱他们的胃口!”老头咧了咧嘴,露出一个有些森然的笑容,点了点那第四版的内容,“未来三十年的天下财运都在这一篇文章里,老陈不咽气,这文发不出来。”
我听得毛骨悚然,瞟了另外两人一眼。
邵卫江明显没听懂,但未来三十年天下财运这句肯定听明白了,所以伸着脖子往报纸上看,猴急猴急的样子,大抵是想看看这财运在何方,该怎么去捡。
战护士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往后退了几步,想离开病房。
“小战别走,留下来。”老头叫住战护士,转头又对我说,“这报纸黄大夫也一定看过,所以她才会动了行事的念头。打打杀杀的年代结束了,从今以后就是一切向钱看。金城这地方,位置要害,水路空三通方便,将来必定是中原工业重镇。景区经营几个寺庙赚点浮财算个屁,想要富可敌国,多读读这文,多看看新闻,今年算过去了,再远不出两年,就会有无数暴富的机会!老三!”
最后这一嗓子,把伸头伸脑的邵卫江吓得一哆嗦,赶忙把脖子缩起来,先往后退了退,这才应道:“哎,爷爷,我在呢。”
老头吼道:“过来!”
邵卫江没动地方,小心翼翼地问:“有话你说嘛,过去干什么?”
老头眼一瞪,“过不过来?”
邵卫江求救般看了我一眼。
我笑道:“过去啊,老爷子叫你,是有好事!”
“好事?”邵卫江眼睛一亮,立马一个箭步窜到床边,“来了,爷……”
“啪”的一声脆响。
老头抡起巴掌,结结实实扇了邵卫江一个耳光。
这一下真是用足了力气。
一巴掌就把邵卫江的脸打得又红又肿。
邵卫江都被打傻了,“爷爷?”
又可怜巴巴地看向我,“好事?”
“看着我!”
老头一声吼,邵卫江赶忙转回头。
“以后发达了,别忘了这一巴掌,老子在下面看着你!”
老头这话说得咬牙切齿,邵卫江一脸苦瓜相,“爷爷,我什么都没做啊,你至于吗?我可是你亲孙子。”
“不是亲孙子,这好事也轮不到你!”
老头冷哼了一声,不再搭理他,抬头看向我,“守时以待,随波逐流,我也懂!黄大夫这事,我们姓邵的占三成,我出个孙子,替你们抛头露面。我这三孙子虽然干啥啥不行,但好处就是坏也坏不到哪里去,不是不想,是没那个脑子。由他顶这个牌位,谁都不敢说什么。”
真.三孙子邵卫江这回听懂了,捂着脸嘿嘿傻乐。
老头又瞪了他一眼,举了举手,吓得邵卫江一缩脖子,不敢再乐了。
我说:“您老太看得起我了。我现在能保证的就是,帮黄仙姑做这一年,护住高天观不受侵扰,保她徒弟上道教学院,将来能接下高天观。一年之后的事情,不敢保证。”
老头说:“黄大夫看人从来没出过岔子,她既然选中了你,我就相信你一定能成。就算你死了,这事你也一定能办成。她那徒弟我见过,不是我们这种凡夫俗子,将来要走世外修行这条道,撑不起黄大夫的道统。她要只想保高天观,用不着选你这样一个人。知道你说话的时候,我第一个念头是什么吗?”
我叹气说:“我们是一样的人。”
老头大笑,“没错,我们是一样的。所以黄大夫才选了你。我也相信你能成事。就算不成,也不要紧。我守不住,总有人能守得住。黄大夫说过,大势之争,从来不在眼前。我也没几年活头了,看不到胜败结局,人死了,一切也就无所谓了。”
我除了叹气,也没有别的表达情绪的方法了,“我最开始以为黄仙姑只是个普通的正道大脉道姑,看她被高天观的事情难住,一时好心才出面帮忙,哪知道她背后还有这么深的坑在等着我。我只是个市井小人,江湖草莽,撑不起通天的局面。要不您老再考虑一下?”
“这话你对黄大夫说,她要同意换人,我也没意见。”
老头撂下这句,又指着战护士说,“她是我老部下家的姑娘。当年打完仗,他解甲归田,回家务农,姑娘是凭自己的本事读书考上了卫校,我把她安排到干休所来,搁眼皮子底下看着,知道为什么吗?”
我说:“长得太漂亮了,搁普通人家,不见得是好事。”
老头说:“她有大才,当护士浪费了。回头我让她在这边停薪留职,去做里子帮老三撑面子。邵家三成有她一份。”
战护士就是一呆,“老爷子,这不行,我还得照顾你,不能走。”
老头说:“在这儿八百六十双眼睛盯着,没你我也死不了。让你去你就去,帮我看好老三,别让他将来丧良心。也帮老三盯着点这小子,别让他被人卖了还帮着数钱。这是我们邵家未来三十年的身家性命,算是我老不死腆着脸管你要的恩情债!别说了,有话一会儿单聊。”
战护士就不吱声了,但明显有些不情愿。
老头转过来对我说:“你想成大事,得三足鼎立,现在还缺一条腿,明白吗?”
我说:“我已经有了初步人选,但现在还不能确定,总要经事见一见真章才行。”
“心里有数就好。行了,该说的都说完了,滚蛋吧,以后没事别来烦我。小战替我送送他们两个。”
老头往床头一靠,随手从床头拿了本书,架上老花镜就看,不再搭理我们。
战护士冲我们两个做了个请的手势。
我捅了捂脸不敢吱声的邵卫江一把,带着他跟在战护士后面往外走。
老头捧着书念出声来。
声音由低至高,最终变得激昂无比。
“小小寰球,有几个苍蝇碰壁。
嗡嗡叫,几声凄厉,几声抽泣。
蚂蚁缘槐夸大国,蚍蜉撼树谈何易。
正西风落叶下长安,飞鸣镝。
多少事,从来急;
天地转,光阴迫。
一万年太久,只争朝夕。
四海翻腾云水怒,五洲震荡风雷激。
要扫除一切害人虫,全无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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