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年前最后一天,庾亮匆匆回到了阔别已久的洛阳。
行至潘园以东数里时,他看到了一个“活”过来的村落,遂询问前来迎接的温峤。
这时他才知道,村中百姓竟然都是被强行放散的坞堡民。
说来也是搞笑,昔年梁王于二十郡度田,很多人去梁国之外置产业,居然就有人看中了洛阳。
洛阳都是膏腴之地啊!
洛阳陂池沟渠完善啊!
洛阳的地一亩顶下田三亩啊!
怎么都没人要呢?那我就不客气了。
不过,洛阳田地如此便宜是有原因的。
聪明人割肉甩卖,拿着钱去别的地方置产业。甚至有胆大心细之人去了南阳买地,经营数年,勉强维持下来了,现在就等南北一统,再派次子、三子等人去荆州开拓了。
接盘的人确实过了几年舒心日子,但现在傻眼了。
梁王携攻灭匈奴的无上威望东归,眼见着要在洛阳行禅代之事,你说他对洛阳的土地能没有安排吗?
黑矟右营由中领军糜晃带回来了,第一件事就是清理河南郡诸县的坞堡庄园。
伴随其一起行动的还有右骁骑卫府兵、诸杂胡兵以及被朝廷压服的坞堡丁壮。
整体过程乏善可陈,战斗过程也不激烈,只打了两三次,基本就平息了。
坞堡庄园清理完毕后,河南郡十三县录得约五万五千户、二十五万余口人。
人相当不少了,但其中一大半是过去几个月内陆陆续续迁来的,只有一部分人进行了秋播,剩下的还没来得及投入生产,算不得有效人口。
庾亮在潘园以东见到的就是新近被释放出来的坞堡丁壮,他们各自分了部分粮食,领了一些农具,甚至几家人还共同分得了一头耕牛进行喂养,大概能熬过这个冬天,并在二月进行春播。
庾亮甚至特地停下来看了看。
即便明天就要过年了,这些曾经的坞堡民还在捡拾枯枝败叶,堆放在灌渠中,点火烧热之后,再进行清淤,真是一刻都不放过。
“大王必然要定都洛阳了。”庾亮感慨道。
“元规,有长进啊。”温峤笑道。
庾亮当了几年刺史,官威见长,但面对温峤这个一直以来十分敬佩的好友,也不好发脾气,只无奈道:“我去徐州,可不是悠游聚会的。祖士稚真不是人,三天两头袭扰诸郡。最狠一次,差点烧掉大王的东海潜邸。”
潜邸,茅草屋也。
开玩笑,其实邵勋发达后,其家人在原址旁边新建了一套砖瓦宅院,老茅草屋也有人维护修缮。
不过那次是真的夸张。祖逖一路打到朐县南二十里,差点把邵贼老家烧了。
彼时战局复杂,双方处于拉锯之势,李重不同意分兵救朐县,言下之意邵家老宅烧了就烧了,打赢眼前这仗就行。
当是时也,庾亮公子哥脾气上来,差点把李重骗进大营杀了,好悬最后收手了。
大雨之夜,他亲自带一路兵马,气喘吁吁赶往朐县。
好在雨越下越大,双方都打不起来,最后各自罢兵。
“祖士稚如何了?”温峤问道。
“听闻快死了。”庾亮发自内心地笑了,道:“他一死,祖士少欲统其军,我看没那么简单。建邺朝廷若胡乱插手,还有变乱。”
温峤又上上下下看了眼庾亮,再次笑道:“元规,有长进啊。”
庾亮笑了笑,道:“将来还得你来帮衬我。”
“你是不是忘了我是王家女婿?”温峤问道。
“那有何妨?将来我当了丞相,你就是尚书令,你我联手,天下事尽在掌中。”庾亮说道。
温峤左右看了看,低声道:“元规,此间就你我二人口出狂言无妨,但还得收敛着点。有些话可不能乱说,说出来就没机会了。”
庾亮闻言,躬身一礼,道:“幸有泰真提醒。”
温峤有些无奈,道:“当年就不该问你借钱,欠下如许多的人情。”
庾亮拉着他的手,大笑道:“你我的交情,岂能用钱来衡量?走,随我去潘园,见见我妹婿。”
温峤白了他一眼,道:“我本就是奉梁王之命来迎你。”
“哦?大王看上你了?许了何职?”庾亮问道。
“卖命的差事。”温峤说道:“秦州刺史。”
“边鄙之地啊。”庾亮摇头道:“不如再等等,待攻下江东,当个扬州、江州刺史不好么?”
不料温峤却不这么认为,只听他说道:“那还不如当秦州刺史。我已年近四十身体每况愈下,而江南卑湿,去了那边随便染一场病,可能就挺不过去了。留在北地,兴许还能多活几年。”
庾亮愕然,但也不得不承认有道理。
他在徐州多年,与祖逖打得有来有回,也不是没有过高光时刻。有次偏师迂回,深入淮南,时逢秋雨,就不幸遇上了疫病,最后匆匆撤军,出征的四千余人死者十六七。
淮南都这个样子了北人去了江南会是什么样?不一定有事,但有事的可能性很高。
“如此倒也没错,不过在金正手下可不好干啊。”庾亮与温峤把臂前行,一边走,一边道:“大王居许昌、汴梁那会,此人便极为跋扈,很不好相与。”
“去了再说。”温峤不以为意。
金正跋扈,那就哄着点他。
他又不指着金正升官,那么在意作甚?与其揣摩金正,不如揣摩揣摩姚老羌等辈。
“家人从徐州接回来了?”
“年后才会回来。”
“李重呢?”
“刺史兼都督,徐州军民事务,一言而决。大王要重用他了,我看他自己也知道。临行之前,一直在囤积资粮、操训军士、打造船只。将来征吴,必为一路统帅。”
“可惜了。元规你该留下来的,征吴之时,你为主帅,凡事多听听李重的,此路必有所获。”
“都这时候,还说此作甚……”
二人身影渐渐远去,很快抵达了潘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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潘园之内来了不少人,多为邵氏宗亲或姻族,如——
游击将军邵慎、刺奸督邵璠、太原太守邵光、九原令邵杰、大将军主簿袁能(妹夫)、西河太守田茂(侄女婿)、黑矟右营督军赵玮(表侄女婿)等。
阵容有点单薄,连族人带舅舅那边的亲戚,也就这么几个。
不过第三代也渐渐长大了,邵勋也在观察,看看有没有可造之材。
庾亮、温峤二人经通传入内后,便与众人见礼。
温峤留在前院,庾亮则直接被引到后宅。
“元规。”邵勋在坐在院中,手里抱着俩娃,脚边还有俩小儿各自抱着一边大腿,看着十分滑稽。
稍远处,王长女符宝扇了虎头一个耳脖子。
五大三粗的虎头竟不敢说什么,灰溜溜走了。
王长子邵璋、次子邵珪看似兄弟情深,在院中一角互相讨教办差事的心得。
王三子邵勖温文尔雅,最先上来行礼。
庾亮回了一礼,然后又向邵勋行礼。
邵勋将手里孩子交给乳娘。
这两个都是女娃。前者生于前年腊月,殷氏所出,后者生于今年八月,荆氏所出。
五月份的时候,毌丘氏还诞下一子,七月就夭折了。
“元规,过完年去趟平阳,陪侍于丞相身侧。”邵勋说道。
“是。”庾亮脸色一黯,应道。
邵勋看了下他的表情,暗暗点头。
庾琛若薨,就算不用守孝三年这么夸张,庾亮一段时间内也是不能当官的。
当年卢志薨逝,邵勋坚持把卢谌带在身边,就惹来了不少非议,对卢谌本身的发展也不是好事。
反正有他在,将来庾亮复起也就是一句话的事情。
但庾亮若因此不满,那就是心性有问题了。
“去看看文君吧,梁奴在陪着她。”邵勋摆了摆手,道。
“是。”庾亮应了一声,然后在仆婢的引领下来到了花园内。
庾文君披着狐裘,心情有些不好,眼圈微红。
十岁的梁奴侍立于侧,见到庾亮时,立刻行礼:“大舅。”
“兄长。”庾文君起身行礼。
“阿妹快坐下。”庾亮叹了口气,说道。
“年后我就回平阳,陪侍爷娘。”庾亮说道:“京中——”
说到这里又觉得现在说这些不太合适,便闭嘴不言了,只道:“你是王后,实不宜离开,就在洛阳陪着大王吧。他南征北战这么多年,委实辛苦,难得能闲下来。”
说话间,不由自主地看向外甥。
梁奴虽只有十岁,面容俊秀,和他母亲有些像,但身材比同龄人高壮一些,这点又类其父。
庾亮越看越满意。
这个外甥,不比金刀、獾郎、念柳等辈强多了?
大王还等什么?登基之后,就该立太子了。
他在路上就听闻,南阳乐凯频繁入见王长子金刀,委实嚣张。
过两天找温泰真合计一下,看看能不能让乐凯栽个大跟头。
“子据伯父在京中,大兄近日若有暇,最好去探视一番。我今日去见了,形销骨立,已然时日不久。”庾文君低着头,声音有些难过。
庾亮一听也叹气,道:“阿妹放心,过了正旦我便去探望。”
庾文君点了点头,又不说话了。
庾亮有些着急,他满肚子话,但这会又觉得时机不太合适。
唉!妇人就是不经事,容易伤春悲秋。
将来万一国中出大事,担子还得由他来扛,妹妹是不成的。
“梁奴,听闻你学业不错,不知可曾练武?”妹妹不说话,庾亮便看向外甥,问道。
“近日在习练射箭。”梁奴简略地回道。
“大舅亦喜欢射箭。”庾亮立刻说道:“有不懂的可问我。”
“我随父亲习练射箭。”梁奴说道。
庾亮一窒,干笑道:“大王箭术通神。想当年初见,便把家中武师都比下去了。”
“父亲的本事,我只习得皮毛。”梁奴好奇地看向庾亮的手,发觉上面似乎没有常年习练弓箭留下的老茧,顿时怀疑大舅所说之话的真实性。
不过他并没有说出来,只默默记在心里。
这个大舅,好像有点不太靠谱的样子。
“兄长一路风尘,还没用饭吧?”庾文君擦了擦眼角,起身问道。
“嗨,无妨。”庾亮说道:“刺徐州之时,战事频繁,经常来不及吃饭,早习惯了。”
梁奴默默听着。
昨日三叔告诉他,大舅在徐州置精舍两区、养女乐三队,时常大宴宾客,看着便是士人做派。
但这会说的话又不像假的。那么只有一种可能了,大舅不打仗时喜欢享乐,打仗时也能吃得了苦。
思及此处,他对大舅的印象稍稍有所改观。
“梁奴,速去温习功课。”庾文君怜爱地摸了摸儿子的脑袋,道:“晚上你二舅还要过来。”
“是。”梁奴应了一声,转身离去。
“温泰真来了吗?”庾文君看向庾亮,问道。
“来了。”庾亮有些奇怪。
“泰真胸有韬略,有国士之风。”庾文君低头看着地面,轻声道:“你若有暇,带着他见见梁奴。”
“呃——好!”庾亮反应了过来,立刻应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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