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正所部一共二千四百府兵、六百骑兵,外加百十个亲兵,总共三千出头。路线没什么复杂的,就是先绕路,再沿着中陵川往西北方向疾进。
此河自善无城西流向西北,然后一分为二。
一路折向东北,被称为沃水,因其自汉沃阳故县城东流过而得名,鲜卑称之为“可不泥城”(今凉城县双古城)。
一路继续流向西北,再折而西南,仍称中陵川,即今之红河,最终汇入黄河。
这一路上有一条南北向的支流,曰“诰升袁水”,因铁弗匈奴首领诰升爰而得名,沿此河向北,可直插一条连接盛乐、平城的东西向大道,位于参合陉西。
金正的目标正是此处。
不过,他们甫一出击就遇到了大麻烦:迂回北上之举终究还是被发现了。
窦勤立刻分派三千余骑追袭而去,试图拦截。
而与此同时,善无城南的数千府兵在羯人骑兵的遮护下,趁夜抵达城外,扛着白天制作的简易长梯,登城猛攻。
一时间,旷野之中星星点点,到处都是攒动的人头,喊杀之势几乎刺破夜空。
窦勤担心城池守不住,亲自率兵冲了一阵。
结果刘闰中亦亲自上阵,在千余府兵的配合下,与索头骑兵展开大战。
窦勤连冲两阵,都没能破开白天一冲就散的羯人骑兵,顿时有些惊惶。
至后半夜时,攻城的那两千余府兵已经两次攻上城头,差点就将其拿下。
这个时候,窦于真率一队骑兵撤了回来,身上还背着几支箭。
“阿爷,蔼头在哪?这仗再打下去,没有丝毫胜算。方才已经有一些人趁夜走了,应是去山中与老弱妇孺汇合,恐要投降。”窦于真下得马来,气喘吁吁地说道。
他们部落的老弱及牲畜多退往沃阳方向了,损失固然是不轻的,但也尽最大可能保存了元气。
善无这边委实没有坚持下去的理由。
“蔼头失算了!”窦勤重重地叹了口气,道。
三路大军南下,会师马邑,先声夺人。这个计划刚提出来的时候,窦勤没有过多反对,因为并非没有成功的可能——之所以要兵分三路,主要是骑兵消耗太大,三万人挤作一团,七八万匹马,而地势又不够开阔,遇敌时只有前锋那么点人可以接战,纯纯浪费兵力。
但坏就坏在被敌人先手攻击了。
他们两万余人自中陵川而上,直接堵住了他们这一支人马,连战连胜,一路进至善无城下。
也就是到了这里,地形相对开阔,连连退却的局面才得以挽回。
但敌军统帅似乎又带人北上了,压根没把他们放在眼里,胆子奇大无比。
窦勤稍稍一想,便推算出金正试图去盛乐。
路线并不难猜。山间进兵,沿着河谷是最方便的,不但地势平坦,沿途还水草丰美,更利于人畜饮水。否则,光缺水一条就能覆灭数万大军。
“我已遣了好几拨人去找蔼头。西路的丘敦氏也派人去联络了。”窦勤说道:“蔼头愿不愿回来,丘敦氏会怎么做,听天由命了。”
窦于真重重跺了一下脚,骂道:“时局衰微至此,都是拓跋氏子孙自己作出来的!”
窦勤苦笑了一下。
这话没错。自己不乱搞,别人如何有机会呢?
从拓跋猗卢被儿子六脩杀死,拓跋普根击杀六脩,然后普根及其子始生相继暴死,拓跋郁律被弑杀,再到拓跋什翼犍、拓跋翳槐与贺傉、纥那互相攻杀,现在又是翳槐、什翼犍翻脸成仇……
从头到尾都是内战。
有些时候,纥豆陵都在想,若是拓跋氏联盟不接触晋人,始终维持传统,内部不存在新旧之争乃至仇杀,会不会更好一些?
你一汉化,结果出问题了。
最可怕的是,这个问题被别人抓住了,揪着不放。
拓跋氏散成了一地。即便纥豆陵不是鲜卑人,而是高车,亦对此感到遗憾。
不知道还有没有人能再度把拓跋鲜卑统一起来,共同对敌。
如果谁能做到,窦勤倒还真愿意投他。这个时候,些许新旧之争似乎已经不算什么,该考虑的是整个拓跋氏联盟的生死存亡。
“嘚嘚”马蹄声响起,吸引了父子二人的注意力。
蹄声自东方传来,布置在外围的游骑上前拦截,喝问连连。
不一会儿,一身穿皮裘的髡发乌桓人被引了过来。
“羽德,多年未见,一向可好?”来人呵呵笑道。
“你是——”窦勤就着火光仔细看了下,道:“王丰的家令王昌?”
“正是我。”王昌大笑道:“一别经年,不请我喝杯酒?”
黑暗之中,窦勤脸色数变。
王昌走近几步,轻声道:“可敦让我给你带句话。”
窦勤面无表情,但也没有阻止他说下去。
“可敦说,再打下去,只是鲜卑打鲜卑,空耗元气罢了。”王昌说完这句话,便闭口不言了。
窦勤沉吟许久,道:“到我帐中来。”
******
从五月二十三日开始,贺兰蔼头就一直在犹豫。
据俘虏所述,阴馆城内只有一千多兵,而他有一万多骑兵,十倍之。
部下有人请战,谓之攻下阴馆,粮草不缺。
但贺兰蔼头没有同意。
他们又在靠近马邑郡城的方向袭击了一支运粮队,杀邵兵千余人。
两次得手后,已有近七万斛粟麦,还找到了羯人的一个放牧地点,得牛羊八万余、战马六千匹。
此时说是一万五千大军,但手头掌握的其实只有装具最好、战力最强的五千铁甲骑兵,其余万骑都散了出去,四处劫掠,并搜寻邵军的放牧地点,间或与被动员起来的马邑豪强的骑兵交战,一时半会收拢不起来。
更何况,阴馆县内真的只有一千多兵吗?
看城外被遗弃的密密麻麻的粮车,就可判断城内应还有极大数量的丁壮,他们或许不能野战,但蹲在城头厮杀有什么问题吗?说得好像骑兵下马攻城很厉害似的。
二十三日午后,他率军往雁门关方向挺进,双方几乎在第一时间交手。
左骁骑卫三千人与他们冲杀了一阵,被直接击退。
下马结阵之后,甲骑冲了一阵,铩羽而归。
至此,贺兰蔼头试出了斤两:这支所谓的洛南府兵,步战确实厉害,骑战也不错,可以击败匈奴骑兵,但和鲜卑最精锐的铁甲精骑比起来,还差了一筹。
但人家并未退走。
更有整整六千银枪甲士在车阵的遮护下,缓慢又坚决地前进着,这是他们难以对付的。
譬如此刻——
铁甲精骑去了铁铠、弃了马槊,只着轻便的皮甲,换上骑弓,围着车阵左右驰突,但始终没有机会。
“唉。”贺兰蔼头在心中默默叹了口气。
就在这个时候,数十骑自东北方向奔来。
“匹娄氏的人。”有人轻声说道。
亦有人迎了上去,片刻之后,将那群人带了过来。
贺兰蔼头一看,其中两人背上插着箭矢,好像被人袭杀过。
“辅相,此为纥豆陵部拂竹真(驿卒之意),自吐文水追过来,半途遇到了晋军骑兵,观其旗号,应是义从军,自新平方向而来,匹娄部的人已经迎上去了。”
贺兰蔼头对此并不惊讶,只问道:“纥豆陵那边怎么了?为何还没赶来汇合?”
“大人他半途遇到了晋将金正主力十万人,战不利,退至善无,以诱晋军。”拂竹真忍着身上的疼痛,说道:“我走之时,半途还看到了武周城方向有千余骑西行,应是前锋。彼时夜黑,我等没被他们发现,火速南下报讯了。”
“伊娄氏的人呢?没去堵截武周川的敌军?”贺兰蔼头听完便觉得不妙,下意识问道。
信使茫然。
他地位太低,压根不可能知道己方全局的部署。
伊娄部在哪里,没人告诉他啊。即便他们大举出动了,他短时间内也不可能知道。
贺兰蔼头也反应了过来,便不再看信使,只是脸色却愈发阴沉了。
那个叫金正的晋将勇猛精进,搞得他很难受,值此之际,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噹噹……”远处传来的钲声惊醒了贺兰蔼头。
那是银枪右营见天色渐晚,决定就地扎营。
左骁骑卫的府兵们遮护在侧,远远注视着这边。
所有人都看向贺兰蔼头,不乏有脸色难看之辈。
金正十万大军肯定是假的,但三万人或许是有的。这三万人里,又以步卒居多,他们攻下善无的可能很大,一旦善无丢失,再在各个要道列栅戍守,威胁就太大了。
如今只希望伊娄氏的人能尽快增援而至,别让晋人舒舒服服控制这么一大片区域。
贺兰蔼头又抬头看了下远处的银枪右营、左骁骑卫八千余兵马。
南下马邑的目的是什么?
其一是吃掉敌军先锋,但他们的先锋居然主动钻到了自己的肚子里。
其二是破坏敌军的积储,这个目标只完成了一部分,也不怎么顺利。
再留下去,或许还能搜寻到一部分敌军的放牧地,破坏其补给,但己方被留下来的风险也越来越大了。
值得吗?
“收拢人马,联络丘敦氏,令其前来接应。”贺兰蔼头当机立断,下达了命令。
信使很快四散而出。
远处的车阵内,邵慎登高望远,静静看着。
与草原引弓之国交战,对他而言是第二次了。
这一次,感受更加深刻。
敌骑来去如风,双方可以说没有固定的战场,今天在这打,明天在那打。
你露出了破绽,会立刻发现铺天盖地的骑兵围过来。
你无懈可击,会一连好几天都看不到大队敌骑。
在这个过程中,需得时刻紧张着,不能给敌人任何机会,只有遇到城寨,才能彻底放下心来,美美地睡上一觉,恢复体力精力。
他不知道敌军在卖什么关子。
因为对他们这支部队而言,战争的主动权不在手里,鲜卑想打就打,不想打就走。
鲜卑人愿意停下来决战,那一定是他们认为时机成熟了,否则压根不会和你决战。
但无所谓了,你打你的,我打我的。
他们只要成功抵达马邑,将随军携带的十万斛粮食顺利运抵前线,就算成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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