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郡、一百三十三县、五十七万余户、二百二十七万三千余口,这便是梁国目前的家底。
户均四口人,达不到正常社会的户均五口以上,可见由于战争、灾害、疾疫等因素,人口减员严重,尤其是几年前的那次大疫,全国范围内病死的人口应该有数百万,够打几十次战争了。
灾害是第二大消灭人口的手段,河北为此损失惨重。
自神龟三年(319)首次出现暴雨开始,已经过去六七年,北方人口不增反减,让人颇觉无奈。
这样的社会你想做什么改变?
面对这千疮百孔的世界,从唯物主义角度出发,邵勋觉得要想做出改变,得创造出一个支持他改变天下的利益集团,否则就是人亡政息。
这是他参加晋阳论道的底气。
“何为道?”宁朔宫崇明观内,他看着梁国二十郡清理出来的户口田亩,以及各地府兵数据,说道:“道便是大势所趋,千万人往一处使劲,为自己谋福祉。”
“所以武人就是你的道?”王惠风捋了捋秀发,问道。
“武人也好,士人也罢,这都不重要。”邵勋说道:“重要的是改变这个世道。惠风,你觉得如果没有武人为我撑腰,晋阳论道我辩经可能辩得过士人?”
“纵你口中雌……怕也是无用。”王惠风掩嘴而笑。
“是啊,一帮梦想回到太康盛世的人,又怎么可能认同我。”邵勋笑道:“没有武人,我很多事就做不了。”
他不知道物质决定意识这种话该怎么说。
对他而言,创造出一个体系、一个利益集团就是“道”。
利益集团会为了自己的利益发声,用各种手段维护自己的利益,与其他势力集团对抗。
如果是较为先进的利益集团,还会有御用文人为他们鼓吹,开展理论建设,社会上也会迸发出新思潮乃至思想变革,为利益集团更进一步扫清障碍。
一切无需你插手,都是自然演进的,因为社会运转确定方向后,自有其内核。
物质决定意识,思想根植于物质,这是唯物主义者的认知。
如果是唯心主义者,大概就会在晋阳论道上辩经,辩赢其他人,将思想宣扬出去,进而改变社会,认为这才是“道”。
但改变人的思想是最难的,因为这触及到利益。或者说,你没有给足他们利益,让其他人改变思想,你也给不起。
辩经就和男女表白一样,只能是新生利益集团发展壮大后的一锤定音,是结果,是清扫旧势力残余的胜利号角,而不是起始手段。
嘴炮若能有用,世间各种变革就不会那么难了,说不得,还是得靠物理说服,盖因没有哪次变革不流血的。
如今天下的格局,有日渐壮大的武人集团,有被分润好处的胡人集团,有占据社会大多数资源的士人集团,也有介于两者之间的地方土豪集团。
晋阳论道,还算不得辩经,充其量只是新生集团首次跻身于天下舞台,开始有自己的发言权罢了。
这是他二十年努力得来的成果。
“你的‘道’还有些薄弱。”王惠风看着院中的小树苗,说道:“譬如那幼苗,若能安稳生长一年,便可度过寒冬,若这一年中出了什么事,长得不好,严冬来临时就会枯萎。”
“你说得没错。”邵勋说道:“我若道基稳固,又何须如此?晋阳论道,不过还是相忍为国罢了。”
“你喊了二十年相忍为国了。”王惠风笑道。
“这句口号再等千年都有用。”邵勋坐到王惠风身后,揽住她的腰,将头搁在她的肩膀上,轻声说道:“世人若能认清自己,审时度势,那么便没那么多麻烦事了。”
“若不能审时度势呢?”王惠风问道。
“那就用外力叫醒他们,这就是论道。”邵勋说道。
“果是武夫做派。”王惠风觉得耳朵有点痒,白了他一眼,道:“老了,容颜不再,还贪恋个什么劲?”
“‘太子妃’一如当年初见时的秀丽容颜,何言老?”邵勋笑道。
“你说这些没用。”王惠风也不挣扎,只道:“我跟你也不是因为甜言蜜语。”
“河内刚刚度田完毕,郭氏坞堡是最后一个,你应已知晓。”邵勋说道。
王惠风嗯了一声。
“郭家坞堡有数年积储、八十万斛粟麦,十分惊人。”邵勋说道:“这八十万斛粮,郭氏兄弟享用不尽,跟随他们的宗族子弟、部曲官长也享用不尽,可若分一分,让更多的人来帮他们用呢?”
“设若原本有数十人占有这些粮食,这些人肯定吃不完,就会把一部分粮食拿到集市上去售卖,换回绫罗绸缎、金银器皿、车马家具之类。但一个人能穿多少衣服?能用多少器皿家具?都是有极限的。”
“可若有数百人占有这些粮食,然后去集市上买东西呢?做席子的人会发现他的席子供不应求,因为以前一个人来买,现在有十个人。做皮裘的人发现毛皮不够用了,同样因为供不应求。他们如此,其他人也会受影响,比如有更多的民人农闲时去割蒲草,或者自己织席,或者卖给织席之人;猎人进山的次数多了,因为现在毛皮价钱贵了,需求也多了。如此种种,竟是人人都得了好处。” “时日久了,有些人干脆就以织席、做皮裘为业了。而在此之前,他们可能只是农闲时做一做。专门织席、做皮裘后,手艺越来越精湛,速度越来越快,如果还有更多的人来买,他们就会思考用什么办法来制造更多的席子、皮裘。”
“不拆了庄园,这样的事情永远不会发生。这个天下,一眼看得到头。”
王惠风听得有些发愣。
她知道事情可能没这么简单,但梁王用相对浅显的话语粗略讲出了这么一个道理,却还是让半辈子生活在庄园中的她有振聋发聩之感。
她之前最美好的预计,乃士人配合朝廷清丈田亩、户口,按章纳税服役,同时培养更多的人才为朝廷效力,黎民百姓则能吃饱穿暖,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如此,则士民两便,天下大同。
但梁王则是另一个解法,他要把一个个大庄园拆成更多的中小份地。培养武人只是他的手段,如果其他什么人能帮他达成目的,他一样会培养。
这才是他隐藏在内心深处最核心的目标。
“你的秘密让我知道了。”王惠风笑道。
“‘太子妃’有没有后悔以身饲虎?”邵勋搂紧了她,问道。
“后悔了,当初就不该鬼迷心窍。”王惠风眼底满是笑意。
“后悔也无用。我是粗人,听闻‘太子妃’贞烈清名,会抢回家的。”
“你喜欢贞烈妇人,偏又喜欢坏掉她们的贞洁,天底下没有比你更坏的人了。”王惠风白了邵勋一眼,道:“不过,如今却也不差呢。若无你,洛阳为匈奴所破,我可能已经死了吧……”
邵勋被王惠风说中了心底隐藏的邪恶,老脸一红,道:“有我挽天倾,匈奴破灭可期矣。这个天下,改到哪一步算哪一步,只要不死,我都会持之以恒。”
王惠风听了一怔。
有没有人希望梁王暴毙呢?应该是有的,还不少。
这些人不会考虑太多,因为他们心中生气,认为这个天下偏了。
如果梁王没有如日中天的声望,希望他暴毙的人估计还能翻几番。
想到这里,她微微叹了口气。
开基之主都这么难,守成之君岂不是更难?
“什么时候去晋阳?”王惠风问道。
“再等旬日吧,待人到齐了就走。”邵勋回道。
“你在等什么人?”
“两千多飞骑尉。他们不到场,就没法论道。”
“切勿乱开杀戒,现在那棵小树苗还不够粗壮。”
“我自有分寸。”邵勋说道:“以二十郡之地以制天下,自然不能随心所欲。有多大本事,吃多少饭。相忍为国是我提出来的,士人忍,我就能忍,一起忍让,把事情办好,天下收拾好。将来怎么样,还是看本事。不过若有人忍不了,我也不能忍,希望不至于走到这一步。”
“有时候总觉得你站得很高,看得很远。”王惠风又道:“我若身处局中,却总觉得雾遮人眼,看不清楚。一旦看不清楚,就会怀疑自己,心志不坚,往往半途而废。你怎么做到的?”
邵勋无法回答。
有些才智杰出之辈,往往能发现问题关键,但他们无法跳出历史的局限,最终结果不尽如人意。但如果站在历史高度看当下,感觉就好多了,信心也坚定了许多。
“我是太白星精降世。”邵勋说道。
王惠风嘴角含笑,道:“那就是精怪了。”
邵勋点了点头,道:“此精怪诞生于西天云层之中,闻得人世间有奇女子王惠风,甚为爱慕,欲求为佳偶。奈何紧赶慢赶,还是晚了一步,不过结局是好的。他与王惠风在院中依偎着,畅谈古今,再不羡天上人间。”
王惠风噗嗤一笑,轻轻挣脱,起身道:“今日一番对谈,妾已知晓策抄该怎么写了。过两日给你,熟记背下即可。”
我还用背小抄?邵勋无奈。
这个时候,殿中尚书蔡承不知道从哪里钻出来了,还一副气喘吁吁的样子,好像方才不在,匆忙赶到的。
只听他说道:“大王,诸州还有些士人并未动身。”
“小人物就算了。”邵勋说道:“催一催有名望的士人,告诉他们,不来悔之莫及。”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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