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浚所居的府邸严格来说并不是私人产业,而是官宅,给到此任官的都督居住。
王宅既是都督府,同时也是东夷校尉府——这是一个管理东北地区胡人部落的机构。
宅邸很气派,门前有阙,前后数进,外有高大厚实的围墙,内有假山、池水、名贵花木,连武库、马厩、粮仓都有。
自古以来,破城之后,这类守将府邸往往是最后的抵抗场所,因为其确实坚固,有一定的防御能力。发展到后来,甚至能直接建一个小小的城池,专供守将一家及仆婢、卫兵居住,里面还有官员办公衙署,危急时刻可把官员家属也接进来。
如果正面攻打王浚府邸的话,大概是要花费不少时间的,整不好要一晚上,但如果“开门揖盗”呢?
“吱嘎!”守卫门阙的兵士直接打开了朱红色的大门。
“跟上!”盖芝大吼一声,带着百余部曲冲了进去。
此人出身渔阳要阳盖氏,祖上可追溯到云台二十八将之一的盖延。
曹魏时废渔阳郡,晋时复置,并入燕国,要阳县则彻底废掉了,县址在今河北丰宁境内。
这个家族后来寂寂无闻,但一直在边地顽强生存着。
下一次见诸史书,则要到晚唐了。
李克用的首席谋士盖寓父祖世为蔚州牙将,极可能出身这個家族。
盖芝年约三十,已经在盖氏族内获得了最大的话语权,此番毫不犹豫,把能打的部曲都带过来了,甚至还招诱了数百鲜卑人,共举大事——边地豪族与胡人的关系非常复杂。
百余人冲进院内天井之后,居然遇到了抵抗。
一队巡兵恰好从别处转来,见到盖芝等人后,大惊失色。
领头的小校看出了点什么,结结巴巴问道:“汝等何人,擅闯重地,可知军中禁斩之令?”
盖芝人狠话不多,直接射了一箭。十步距离上,透颈而出。
“嘭!”小校轰然倒地。
巡兵大哗,直接掣出刀枪,意图反抗。
盖氏部曲们直接冲了上去。
他们大的军阵厮杀可能有点问题,但面对这种小规模的斗殴式战斗时,却无比得心应手。
常年在一起训练的,彼此间一个眼神就知道该怎么做,很多人甚至是血脉相连的亲戚,因此动起手来简洁高效。兔起鹘落之下,这队十余人的巡兵直接就被放倒了,再无声息。
“冲!”盖芝手握步弓,大步流星地往前冲。
部曲们紧随其后,凶狠异常。
有仆役听到动静,怒气冲冲地跑出来查看,结果被兜头一刀斩于门侧。
有婢女见到血迹,惊声高叫,被一箭钉死在墙上。
没有人在乎谁谁无辜,这帮杀才见人就砍,逢人便杀,一路冲到了第二进院子内。
这里没有巡兵,但有护卫。
他们看到杀气腾腾的来犯者时,顿时眼神一凝,下意识躲入了房内,将大门紧闭。
“什么人?要造反吗?”
“快敲锣!”
“顶住门,别让他们冲过来。”
护卫们嘶声呼喊,连连示警。
“嘭嘭!”盖氏部曲连连撞门。
房梁上落下了大片灰尘,但门依然紧闭,无法突破。
院内涌来了更多的军士,他们是盖家的庄客,扛着早就准备好的梯子,往墙上一靠。
十余名身穿皮甲的部曲立刻往上爬,然后蹲于墙头,拈弓搭箭。
“嗖!嗖!”箭矢瞬息而至,落在从各个房间内涌出的仆役、护兵身上。
院内惨叫声一片,隐约夹杂着喝骂。
“吃了熊心豹子胆了么?”
“快拿箭来!”
“造反也不告诉我,我也可以反啊。”
“闭嘴,晚了!”
“哗啦啦!”七八名身披铁铠的军士顺着梯子落到院内,最后一步跃下时,浑身甲叶子哗啦啦作响。
猛烈的兵刃交击声响起。双方在第二进院内展开了惨烈的搏杀,没有任何言语,有的只是致对方于死地的狠辣招数。
墙头上跃下了越来越多的军士,个个如狼似虎,很快就把躲在门后的仆役、护兵斩杀殆尽,将院门打开。
“杀!”百十人瞬间蜂拥而入,将院内填得满满当当。
梯子再次架好,盖氏部曲如法炮制上一轮的战术,翻墙而入。
这个时候,第三进院内射来了密集的箭矢,第一批冲进院内的部曲痛呼不已,伤亡惨重。但他们人多,第二批、第三批紧接着冲了过去,与护兵战作一团。
大门又被打开,宛如杀神般的盖氏部曲庄客冲了进来,高亢的喊杀声几乎刺破夜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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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浚在榻上翻了个身,砸吧了几下嘴,搂住了妻子崔氏,手还下意识捏了几下。
黑暗之中,崔氏冷静地将丈夫的手慢慢挪开,悄然起身。
亮晶晶的眼睛眨了几下,最后看了一眼王浚后,隐入了黑暗之中。
在仆婢的接引下,她很快出了卧房。
外间的护卫诧异地看了她一眼,但因为是主母,他们不敢盘问,行礼后任其离去。
崔氏的脚步越来越快。
她穿过了小拱门,沿着竹林疾走,再踏过小木桥,很快抵达一座木楼前。
这里站着二十余名护卫仆役,多是她嫁过来时的随员,此刻手执长枪、环首刀、木棓等器械,严阵以待。
崔氏很快进了楼,但并没有停留,而是踩着木梯拾级而上,很快来到了楼顶。
在这里,她可以俯瞰全城,将各处情状尽收眼底。
城内的动静已经很大了。
夜色之中,进兵的脚步声、兵刃交击声、垂死惨叫声不绝于耳。
火把长龙在黑暗的街道上穿梭着,攻占一个又一个要点,几乎没遇到什么成体系的抵抗。
崔氏静静看了许久,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其实留在卧房也没什么。
进府的军士不会杀王浚,只会生擒。而她就更不会有事了,因为事先都说好了。
但她还是有些不放心,于是事前做了布置,中夜起身之后,匆匆来到这座阁楼暂避。
楼下有她信任的兵将仆役,可与进府搜杀之人交涉——她甚至知道充当先锋的攻府将校的名字:盖芝。
贴身婢女按照吩咐,给她端来了酒。
崔氏坐了下来,拿起白玉酒杯,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辛辣的浊酒入喉之后,她的心情终于平静了下来。
现在,她只需要等待。
天明之后,王府的万贯家财将归她所有。她可以回到清河崔氏,以她的出身,自可以从容挑选夫婿,过上新生活——唔,或许可以选门第稍低一些的男人,便于摆布。
王浚仍在卧房内呼呼大睡。
突然之间,门被撞开了。
“都督。”亲兵将领跌跌撞撞地冲了进来,大呼道。
王浚猛然坐起身,就着窗棂洒下的月光,眯起眼睛,看着满脸是血的亲将。
“请都督速速移步,有贼子攻入了府中。”亲将靠了过来,急道。
“何人敢——”王浚说到一半,猛然醒悟这会不是废话的时候,立刻从床上下来,也来不及穿衣,直接赤脚冲出了卧房。
临走之前,他扭头看了眼眠床,妻子崔氏不见了踪影。
他有些奇怪,更觉得不对劲,但来不及多想了,跟着亲将就往后花园跑。
到这个时候,他还有些懵逼,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本能替他做出了决定:先跑了再说。
后面的杀声越来越近,仿佛有成百上千的人正在冲入府邸一样。
他不知道谁背叛了他,只知道亲将是他从博陵带过来的国人,关键时刻信任他准没错。
一边跑,一边咬牙切齿。待老夫逃出生天,缓过来之后,定然将作乱之人连同其家眷尽数屠戮,无论老幼。
“啪嗒!啪嗒!”脚踩在青石板上发出响亮的声音,王浚披头散发,气喘吁吁,额头冒汗。
身体早就不行了,跑了一小会就感觉胸闷气短,难受至极,但求生欲望驱使着他衰朽的身体继续前进。
追杀声越来越近了,仿佛已近在耳边。
王浚跑得头晕眼花,涕泪横流。
“轰!”亲将直接踹开了一座小门,正待扭头招呼王浚跟上,却一下子愣住了。
后花园之内,齐刷刷站着两百余名刀枪齐备的军士。
领头之人手执长槊,好整以暇地站在那里,静静看着王浚。
“鲜于家的……”王浚愣愣地看着站在火把下的持槊武士,有点眼熟,却一时间叫不上名字。
此人招了招手,道:“来人,扶王督到一旁歇息。”
“鲜于屈安敢!”亲将大怒,横刀立于王浚身前。
一路跟随至此的数名亲兵也纷纷上前。
鲜于氏的部曲没和他们废话,数十人一拥而上,将王浚的亲兵亲将斫成肉泥,然后挟着王浚双臂,将其押到一旁。
“好贼子!犯上作乱,凌犯纪纲——唔!”一团破布被塞进了口中,王浚咒骂的声音戛然而止。
鲜于屈看了他一眼,嘴角含笑,大功到手矣!
另外一边,盖芝带着数十人冲到了阁楼下。
崔氏在楼上见着了,站起身正要说话,却见已经杀红了眼的盖氏部曲长枪挺刺,直接把上前交涉的两名护卫刺倒在地。
有弓手见着她,抬手就是一箭。
“哚!”箭矢破空而至,从崔氏身旁掠过,射入房梁之中。
“啪啦!”酒杯摔落地面。
崔氏不可置信地看着涌到楼下的军士。
一瞬间,她想了很多,并且预见到了最坏的后果——这是毁诺杀人?
她浑身颤抖了起来,脸色苍白得无以复加。
“住手,自己人。”盖芝大吼一声,部曲们这才收了兵刃,缓缓退后。
崔氏心神一松,软倒在地。
黑暗之中,只余粗重的喘息。
汗水从光洁的额头滚落而下,流过脖颈,消失在胸前的山峦中。
她发现自己错了,错得很离谱。
这是乱世啊,别人真的会跟你讲规矩么?你有让别人讲规矩的资格么?
方才盖芝只要故意喊得慢点,那些如狼似虎的军士就直接冲上来了,会有什么下场,还用说么?
崔氏用力掐了把大腿,剧痛让她的思绪慢慢清明。
喘息依旧急促,但她已缓缓起身。
生死之际,她悟了。
方才那支擦肩而过的长箭,打掉了她的天真、骄傲以及不切实际的幻想。
“呵呵……”她突然笑了起来。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啊!
盖芝在楼下徘徊了一会,心中直叹晦气。
第一个冲进府中,猛打猛冲,本以为可轻易擒住王浚,没想到啊……
“唉!”他长叹一声。
鲜于屈个狗日的,真是好命啊,从后院翻墙而入,当场拿下了堪称自投罗网的王浚。
这就是命!
“封存府库!”他收拾心情,传令道:“谁敢乱伸手,休怪我不讲情面。”
说罢,指派了一队军士守着阁楼,气呼呼地转身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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