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玄于二月二十一日抵达许昌,却扑了个空。无奈之下,第二天启程南下,直奔宛城。而这个时候,邵勋已过方城山,抵达了南麓的堵阳县境。
方城山隘口已经修建了一座关城,名字就叫“方城关”,由堵阳屯田军轮番派人驻守。
自南阳北上,三鸦谷路相对难走,且有鲁阳关这种要隘,于是一般而言,官私商旅都走东面的宛叶走廊。
事实上,别说旅人了,古来南北交兵,基本也都走这条道路。
刘邦自洛阳下宛城,走这条路。
刘秀起事,王莽遣王邑等出昆阳,与刘秀遇,败还洛阳,走的这条路。
刘秀自堵阳征邓奉于南阳,也走这条路。
后汉末,曹洪击荆州,战于舞阳、叶县,就在这条路上。
刘备屯新野,进兵叶县,设伏败夏侯惇,还是战于此。
南北朝时,陈显达讨桓天生,卢渊攻南阳,魏孝文帝攻襄阳,皆战于此。
宛叶走廊,顾名思义,宛城到叶县的一条宛如走廊般的狭长道路。但事实上,这条道路南端在堵阳县北境的方城隘口,北端在叶县境内的叶邑,之所以称“宛叶走廊”,大抵是宛城太过出名的缘故。
邵勋已经是第二次走这条路了。
再走一次,还是觉得草木幽深,周边又有很多泛滥的河流,看似平坦,其实能走的就那么一条路罢了。
方城关是宛城北上进入宛叶走廊的关键,但怎么说呢,这个关城比起西面鲁阳关的作用,真的差太多了。
原因无他,这個隘口实在太大了,东西宽度竟然达三十里,除非修长城,不然一座小小的关城,并不能完全堵住这个隘口。
但你要说关城一点用没有,那也不对。
此城当道而设,驻军出城之后,只要不是一点野战能力没有,还是可以对绕过此城的敌军补给线进行袭扰的。
因此,当翻越方城隘口之时,邵勋特地在山上停留了一会,听了乐岚姬亲手抚的一曲小琴,方才心满意足,下了此山。
进入堵阳县后,大军就地扎营屯驻,他则在屯田校尉邵光的陪同下,巡视乡野。
屯田军的设置,与陈郡安置的流民不同。
他们大多数聚集在一起,耕作的土地也不算很多,只能勉强糊口罢了。
屯田军有城池,但比不上正儿八经的县城、郡城或军城,更像营垒。
军官及骨干士兵的家属住在城内,其他人住在城外。田地也是缘城开垦,一圈圈向外。
堵阳屯田军原有五千人,现在还有四千。少掉的一千,要么已经战死在枋头北城,要么已经去东平当府兵了。
但总体而言,这仍然是一股可观的军事力量。
“明公,过了这条河,便归堵阳县管了。”邵光指着一条宽度不超过两步的小河沟,说道。
河对岸驻扎着一批银枪军士卒,盔甲鲜明,气势不凡。
邵勋信步走过木桥,来到了河对岸。
对岸就是农田,此刻有不少百姓在田间劳作。
邵勋犹记得,大军刚刚进至此地的时候,这些百姓直接扔了农具,一哄而散。
不过在银枪军派人过去归还农具后,他们放下了戒心,又回来种地了。
这些百姓其实胆子挺大的!
“咦?关西人?”邵勋在田间小路上走着走着,突然停下了脚步,望向田中。
他方才好像听到了关西口音。
小路一侧密密麻麻站满了身着明光铠的亲兵,有人甚至站在了田地中间,举着大盾。
乐岚姬见了,噗嗤一声,摇着邵勋的手臂,好笑地看着他。
自进入堵阳县境后,离宛城已近在咫尺,岚姬的心情好得无以复加,脸上从早到晚都挂着轻松愉悦的笑容。
有些时候,邵勋甚至能听到她轻声哼唱的歌谣。一问,才知道是南阳俚曲,她小时候从乳娘那里学来的。
看到女人如此高兴,邵勋的心情也跟着好了起来。
人家死心塌地跟着你,为你生孩子,服侍你的生活起居,对她好不是应该的么?
古来交通不便,有时候可能就那么一两次见亲人的机会,非常难得。
邵光在一旁察言观色,琢磨着他这个小堂弟可能想见见那几个关西人,于是招了招手,唤来一名文吏,着他前去交涉。
文吏领命而去,他没敢挤开如同一堵墙般的邵氏亲兵,而是绕过他们,下到了田地之中,道:“你、你,还有伱,陈公要召你们问话,速速跟我走。”
几个农人站在田间没动弹。
很快,又有数人赶至。
领头一人挎刀持弓,身上居然有件皮甲,一点不像干农活的样子。
他先是皱了皱眉,再看了看路边如林的甲士,顿时屈服了,亲自领着那三位农人过来。
蔡承搬来了两张胡床。
邵勋坐了下来,岚姬不想见外人,直接回到马车上去了。
刘灵吊儿郎当地跳下了田,伸手去夺领头之人身上的弓刀。
那人一惊,伸手阻挡。
刘灵轻蔑地看了他一眼,稍稍用力,便将此人双手反剪,压倒在地。
杨勤手疾眼快,将其弓刀取走,然后仔细搜了搜,又从靴中搜得一把匕首。
其他几人也被搜检了一番,确保身上没武器之后,才被带到邵勋面前。
领头之人被刘灵一番整治,气势全无,见到邵勋后,直接跪倒于地,大声道:“乡人杨三拜见陈公。”
其余数人也跟着行礼。
“起来吧。”邵勋说道:“乡人?乡籍何处啊?”
“堵阳——”
“原籍!”
“阿城人。”
“那便是长安县喽?”
“正是。”
“何时来的南阳?”
“前年。”
“卢水胡攻长安之时?”
“是。”
“卢水胡如何?”
“凶残暴虐,抢掠成性。”
“和谁一起来南阳的?”
“乡里有德高望重之长辈,带着数百家一起出蓝田关,入南阳。”
“如何来的堵阳?”
“梁都督遣人领我等而来。”
“几百家都来了?”
“还有一起上路的池阳人三百余家,实有近千家。”
“都住在那边吗?”邵勋站起身,指着远处一座掩映在树林后,露出一角的堡寨,问道。
“正是。”
“梁芬倒是有魄力。”邵勋突然一笑,道:“将你等四散安置,不怕被土人欺负吗?”
杨三抬起头,认真地说道:“我等并非大奸大恶之辈,所求不过活命罢了。土人不来扰我,自可相安无事。”
“说得轻巧。”邵勋摇头。
乡间之事,若都这么简单倒好了。争地、抢水乃至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都可能引起居民、流民的大规模冲突。
“长安是个好地方啊。”邵勋感慨一声,道:“你等既然来了堵阳,聚居成坞,自种自收,就安生下来吧,莫要多生事。”
“陈公去过长安?”杨三见邵勋脸上一副缅怀之色,斗胆问道。
“去过,还在长安杀过人呢。”邵勋开玩笑道:“整整五千枚头颅,悬于街市两侧,数月不收。”
“你是邵太白?”杨三惊讶道。
邵勋哑然失笑,道:“你既知我乃陈郡公,宁不知我名?”
杨三有些不好意思,又有些激动,道:“原来陈公便是太白。昔年长安斩杀鲜卑,听过的都说好。自弘农至京兆,复至扶风、始平、冯翊,人人称颂。”
“过去好些年了,不意关中还有人记得我。”邵勋听了,感慨万千。
那件事给他带来了很多麻烦,甚至可以说直接加速了他与司马越之间的裂痕,让矛盾提前爆发,没法继续苟下去了。
但做都做了,又能如何呢?
他又不是机器人,有七情六欲,会冲动,会犯错,这都很正常。
鲜卑干的那些丧尽天良的事,杀就杀了,我自一力承担后果,如此而已。
“梁公让你等来堵阳屯垦,可有寄语?”感慨完毕,邵勋又问道。
杨三这会对邵勋的态度好了许多,闻言立刻答道:“仆在宛城时面见过梁公。梁公操心流民安置之事,心力交瘁,曾对我言‘既来南阳,便在此生息,天下元气已然不多,勿要作乱,让亲者痛仇者快。’”
邵勋听了,若有所悟。
他相信这是梁芬的真心话,因为他一没有让这些人对他效忠,二也没有煽动土客之间的仇恨,相反隐有劝解之意。
这不像是巩固基本盘的样子啊。
或许,他真的把这个老登想得太复杂了。
梁芬就是那种非常传统的人物。
在朝之时,明哲保身;出镇之时,保境安民。
有割据之实,但无割据之意。
手里空有庞大的实力,但并没有将其作为攻伐四方的武器。
这样的人,有意思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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