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欲种桑树,需择美桑。”和煦的阳光下,一群衣红穿绿的女眷围在庾文君身旁,仔细听她讲着。
庾文君微微有些紧张。
这几天她背了好久,确保不会出差错,但事到临头,难免紧张。
殷氏悄悄递上一根桑枝,缓了一下。
庾文君收拾心情,继续说道:“此枝剪去两头,唯取中间一截,以其子较大,种之则其干强实,其叶肥厚。取出种子种下后,即待其出苗。”
说罢,便带着女眷们来到一处刚刚清理出来的废弃园落内,道:“种子已备好,这样种下即可。”
两名上了点年纪的妇人接过庾文君手里的桑子,示范种下后,让众人围观。
其实吧,邵勋这个幕府没那么不接地气。
不少草根出身的军官们的家人,多多少少种过桑树,对此比较了解。
但主母在示范呢,你再懂也得憋着,不能当面拆台啊。
当然,不懂的还是占大多数。
尤其是士族将佐们的妻女,站在那里说说笑笑,不当回事。
笑话!种桑养蚕这种事,朝廷年年讲,甚至皇后躬蚕礼,但谁真的当回事了?这种庶务,自然有庄客家的婆娘去干,怎么可能让她们沾手?
不过,庾夫人似乎是来真的?
“肃静。”荀氏站了出来,小小的脸上已有几分厉色,只听她说道:“夫人方才讲了如何选取良种,后又讲了下种之法。尔等好好看着、听着,勿得喧哗。回去之后,你等每人都要种一园,时时打理。”
此话一出,众人总算安静了下来。至于她们内心怎么想的,就没人知道了。
庾文君感激地看了一眼小姐妹,继续说道:“出苗之后,尽起所种之苗,将干削掉,只留根。每三根合作一株,若品字样,紧缚一竹筒底下栽种。日久之后,竹筒朽腐,三根会为一根,易长大矣。此谓育苗。”
“先种桑子,再育苗,来年正月中移栽至田中……”
断断续续的“讲课”一直持续到中午才结束,女眷们领了桑子,纷纷离去。
待过几日,她们还要过来一趟,到蚕室中观摩一番。
“累了吧?”邵勋刚刚整理完蚕室,问道。
“种桑好麻烦。”庾文君叹道。
“要怪就怪老天爷。”邵勋一边擦拭着神像,一边说道:“先是大旱,把桑林折腾得差不多了。第二年再来个蝗灾,把残存的桑树也给弄没了。至此,原本桑林蔚然成风的河南充斥着外地来的绢帛。本地桑树十不存一,殊为可惜。为夫给军士发赏,就感绢帛颇为不足,经常要用粮食冲抵。”
之前周馥在寿春时曾上奏天子,扬、江、湘、荆四州各调绢十四万匹,总计五十六万,充作天子迁都寿春时的首批花费。
先不管周馥有没有这个能力让这四個州出血,单就他这份奏折而言,足见江南的蚕桑产业没在连续两年的创世纪灾害中遭受重创,规模维持得很不错。
与他们一比,河南、河北就太苦逼了,更别说关中了。
邵勋想恢复豫州的蚕桑业,竟然要从下种、育苗开始,真的太难了。
但这些事今年不做,明年也要做,明年不做,后面还是逃不掉。
有些事,总要起头,有些成果,需要时间来累积。
这是一个在一年前还白骨蔽野、饥荒遍地,连牛马毛都被啃噬殆尽,不知道饿死了多少人的地方,恢复起来却没那么容易。
“我会带着她们好好弄的。”庾文君直接扑到了邵勋怀里,道:“我们都这么做了,诸县乡的士民应该也会效仿吧?”
“当然了。”邵勋亲了亲她的额头,道:“好了,坐那歇息会吧。”
小姑娘太黏人了。
走到哪里,都要挽着他的手,没人的地方,就要抱着他。
每次出门回来,远远就扑进他怀里。
成婚不过两个月,脸上的稚气慢慢褪去,竟然浇灌出了一点妇人风情。
这个黏人精,越来越喜欢了。
不过,家里另外两位姬妾似乎有意见了。
大妇就能独霸奶源吗?
“夫君在做什么?”庾文君坐下后,好奇地问道。
“这是蚕神,置于蚕室之内,时时祭拜,听闻可令蚕桑百倍。”邵勋说道。
“有百倍那么多?”庾文君笑道。
“信则有,不信则无。”邵勋说道:“待缫得蚕丝,织几匹布,给娘子做件新衣裳。若有余料,说不定还能给我们的孩儿再做一身。”
庾文君害羞得低下头去。
她之所以霸着夫君不放,不还是想早日诞下一男半女?但夫君总担心她的身体,到最后……
“好了,神像安好了。”邵勋拍了拍手,道:“劝课农桑,此谓王霸之本。此事干不好,万事休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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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对平静的生活一直持续到了三月底。
这一日,左司马陈有根、右司马羊忱相继前来奏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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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朝中议者两事。”羊忱说道:“其一乃攻新安王弥,其二则为守御孟津三渚之事。”
邵勋听完,又看向陈有根。
“明公,这两处让洛阳很难受。”陈有根说道:“新安占着汉函谷关的位置,离洛阳太近了,须臾可至,不拆掉那鸟城,确实难受得紧。”
“禁军不过两三万军卒,如何打得下新安?”邵勋说道:“攻城之战,最为惨烈,便是把精兵强将打光了,也不一定拿得下啊。”
新安城其实是上次匈奴入寇时的遗留问题。
邵勋突破重重阻截,自洛阳盆地回到荥阳,当时走得匆忙,很多敌军部伍被他战略性无视了,如王弥、单征。
单征后来撤走了,王弥却一直在新安筑城,最终也没走。
根据最新消息,刘汉朝廷应该是把弘农北半片这一块交给王弥了。
弥兵三万众,一直在湖、陕、弘农、新安四县屯田。
到了今年,华阴县也交给了他。至此,王弥算是有五个县的地盘了。
三万人,既是农民,也是士兵,相当于邵勋治下的屯田军辅兵。
其他几个县就罢了,新安城真的离洛阳太近,而且占有地利,易守难攻,出山就是平坦的伊洛盆地,对洛阳的威胁极大。
朝廷想把王弥从新安赶走,可以理解。
孟津三渚这地方,其实也是个要害。
所谓三渚,即高渚、马渚、陶渚。
渚,水中沙洲也。
马渚在孟津西,马渚西面又有一个小渡口,曰“硖石津”,或曰“河清渡”,因为水势相对湍急,用得较少,不如孟津重要。
尔朱荣南讨元颢时,曾命尔朱兆、贺拔胜缚材为筏,渡河南下。
高渚在马渚附近。
陶渚就比较重要了,而且面积较大,离孟津很近。
曹魏之时,杜畿“受诏作御楼船,于陶河试船,遇风没”。
陶河,就是这一段被陶渚分隔的黄河别称。
国朝初年,杜预在此造浮桥,横跨南北,现已毁于战火。
北魏年间,于黄河南北两岸及陶渚上筑城、造浮桥,置中郎将领兵戍守。
唐代时,河中沙洲面积更大,晋时的河渚可能已连成一片,于是置河阳三城节度使,守御这个洛阳北大门。
“朝廷倒是不想坐以待毙。”邵勋说道:“还在积极自救啊。”
陈有根呵呵一笑。
羊忱则苦笑,这话说得!任谁被刀抵在脖子上时,也要想办法挣扎啊。
“朝议如何?”邵勋又问道:“新安、三渚之事,不可能同时来。”
“朝议于渚上屯兵筑城,阻匈奴南渡也。”羊忱说道:“河渚与南岸,由浮桥相连。”
“这和我有什么关系?”
“朝廷以司徒傅祗总督筑城、造桥之事,然匈奴势大,凶悍残暴,需得大兵镇守。”羊忱道:“朝廷这是想让明公为其保驾护航。”
“逮着我就往死里用啊。”邵勋笑道:“不过,朝廷这么做,倒让我挺赞赏的,终于不再混吃等死了。”
陈有根忍不住大笑起来。
羊忱静静看着邵勋。
“其实,这事我也挺感兴趣。”邵勋说道:“将来若北伐匈奴,于此过河倒是不错。朝廷能将这桥交给我吗?”
“朝廷怕是求之不得。”羊忱说道。
“回复朝廷。”邵勋想了想后,说道:“于河渚上侨置河阳县,此县由一将军镇守,拨工匠修治船楫,调百姓种植果蔬,放牧马匹牛羊。要搞,气魄就大一点。河北岸遮马堤一带亦筑城,与河渚上的中城,大河南岸孟津渡口的南城一起,谓之‘河阳三城’。三城之间以浮桥相连,多积资粮,多屯兵卒,将孟津牢牢掌握在自己手中。”
陈有根、羊忱对视一眼,这么一搞,匈奴再从河内南下就不太方便了,除非等到冬天黄河结冰。
但怎么说呢,河阳三城若成功筑起,将会是匈奴的眼中钉肉中刺,一定会遣大军来攻。
从某种意义上而言,朝廷终于掌握了一点主动权,抓住了匈奴人的软肋,正所谓攻其必救也。
“何时筑城?”邵勋又问道。
“五月第一批漕粮进京后,方有余力。”羊忱说道。
“好,我等朝命。”邵勋说道。
在关中大乱的当口,确实是筑河阳三城的良机。
过了这个村,可能就没这个店了。
待到匈奴从关中抽身,河阳三城已尽数完工,届时局面又将为之一新。
不过——这个朝廷也是真能折腾!
别他妈再搞成与匈奴的全面战争啊,老子今年不想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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