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初九的清晨,天空竟然飘起了雨夹雪。
褚翜(shà)起床之后,打了一个寒颤。
他不是第一次来河北了。
成都、河间二王讨伐长沙王乂,围攻洛阳之时,他就弃官逃往幽州避难。
结果河北也不平静,住了三四年后又返回阳翟老家。
昨天他受侍中庾珉所托,带着两封信来到汲郡。
其中一封是庾侍中写给鲁阳侯的,内容不知。
另一封是庾侍中为他写的举荐信:出任鲁阳国大农。
褚翜对这个职务不是很感兴趣,也不是很想当官,太危险了。
作为阳翟县本地的世家,虽然在王弥过境时遭受了巨大打击,但老底子还在,部曲、田地仍然很多,并没有到活不下去的地步。
他需要的不是官,而是一个能稳定生活下去的秩序——朝堂诸公,求求你们了,别再让我东奔西跑避难了。
鲁阳侯这几年声名鹊起,保境安民,屡破顽贼,在洛阳三关以南诸县受到了不少人的拥戴。其在襄城郡收敛死难军民,并带着将士官吏会葬的事迹,褚翜亦有所耳闻。
于是,他不介意来看一看这個人到底怎么样。
第一印象还是很不错的,待人温和,言之有物,刚毅果决,内心坚定。
但只第一印象还不够,他还需要进一步观察。
“风真大啊。”褚翜用手遮挡着脸部,防止雨雪吹进眼睛里。
汲郡城北的原野上,已经站满了人。褚翜用力睁大眼睛,寻找着那位红袍大将。
“贼兵已经南下了,无边无际,可能有十万人。”
“为何这么快南下?”
“刘渊称帝,改元永凤,以其子刘和为大将军,子刘聪为车骑将军,侄刘曜为龙骧将军。听闻还要大封功臣,石勒、王弥、石超等辈自然要卖力了。”
“唉,刘渊称帝,国朝……”
“噤声。”
褚翜从两位小吏身旁走过,不动声色。
粥已经熬了起来,府君庾琛下令给南下避难的百姓施粥,尽量让他们能够熬过这段艰难的时光。
而在北方更远处,一眼望不到头的长龙还在迤逦南下,那是躲避兵灾的百姓。
羯人残暴,即便石勒百般约束,依然免不了有伤害百姓的事情发生。
大坞堡还能有些许自保之力,与石勒、王弥等人进行谈判,奉上点钱粮,送上一两个族中后辈作为质子,再象征性派数十名、百来个庄客替石勒等辈打仗,事情也就糊弄过去了。
但其他人就没这个面子了,能攻破的堡壁、村垒,羯人绝不会放过。
因此,在事情传开之后,汲、魏二郡百姓扶老携幼,汹涌南下,四处找地方避难。
或许,他们并不觉得官府一定能够保护他们,但去了总有个念想,万一呢?
“贼兵已至共县,烧杀抢掠。有人家刚娶亲,新妇就被抢入营中蹂躏,新郎还要给他们站岗放哨。”
“你怎知道?”
“逃难过来的人讲的。还有邺城过来的人传言,石勒已在修缮王宫,准备给刘渊迁都后居住。”
褚翜继续不动声色地走过。
谣言越来越多了,他也分不清真假,甚至连敌方兵力多寡都不清楚。
事实上,汲郡这边没人知道来了多少敌军,可能只有一两万,可能有三五万,甚至十万以上也不无可能。
谣言很吓人。
如果说有什么比谣言更吓人的话,那一定是过了几手的谣言,那他妈简直要把人吓尿。
褚翜走了半天,碰到了正与一大群人交谈的太守庾琛。
“府君。”褚翜躬身行礼。
“谋远。”庾琛回礼。
对这个兄长介绍过来的人,他还是很客气的,随意寒暄几句后,继续与诸县父(士)老(人)攀谈。
“邺城王府君(王粹)出逃,为勒追斩,郡兵溃散,城池已为石超所据。”
“赵郡有消息传来,石勒率军杀至,西部都尉冯冲领兵与之战。冲大败,自冲以下,死者数千人。”
“石勒还在中丘破乞活军郝亭(一说赦亭,疑误)、田禋,皆杀之,俘斩甚众。”
“勒兵攻……”
全是关于石勒的消息。
庾琛听完,只觉刘汉诸将在河北遍地开花,四处攻城略地,守相不能制,都督、刺史、将军或死或走,局势一片糜烂。
石勒到底有多少兵?现在已经没人弄得清了。
褚翜也不急着走了,在旁边默默听着,越听越是触目惊心。
长沙、河间、成都诸王在洛阳厮杀时,他远避幽州,也曾遍游河北诸郡,当时的感觉很不错,民风淳朴,士人热情。
但现在么——当初见到的人还在不在?
河北的衣冠君子们还好吗?
庾琛听完,则深深叹了口气,心中有些惶恐。
他下意识看向不远处,目光搜寻之下,看到了身着一袭红袍的鲁阳侯,于是带着众人前去。
褚翜默默跟在后边,很快就来到鲁阳侯所在之处。
那是一处车营,林林总总千余辆车停在旷野上。鲁阳侯正蹲在地上,与工匠交谈。
“君侯。”庾琛唤道。
邵勋起身,看到来了黑压压一群人,只对庾琛行了一礼。
庾琛将刚刚听到的消息复述了一遍,然后补充道:“贼兵已过共县,正往郡城杀来。”
狂野的冷风袭来,夹杂着雪头子,直往人脖颈里钻。
避难而来的衣冠士人纷纷以袖拂面,冻得浑身发抖。
褚翜抹了一把脸,静静看向鲁阳侯。
邵勋的脸色没有任何变化,短而粗硬的胡茬上粘着几粒雪花,假钟、戎服更是已经湿透,但他笔直地立在那里,仿佛石雕一般。
“多谢府君相告。”邵勋点了点头,然后又看向庾琛身后的逃难士人,道:“多谢诸君相告。”
众人面面相觑,不知何意。
邵勋抬起头来,看着阴沉的天空,感叹了一声:“风真大啊。”
庾琛愣了。
褚翜瞪大着眼睛,看着这个年轻得过分的军将。
“幸好带了绵衣。”邵勋微微一笑,喊来了唐剑,问道:“都准备好了吗?”
“准备好了。”唐剑答道。
邵勋也不多话,径直检查着每个营地。
庾琛等人沉默地跟在后面。
银枪军驻地。
一队队士兵排着整齐的队列,走出了营门,在旷野中列队。
辅兵们拉着各色车辆,将一件件武器、一个个包裹、一袋袋粮食拉出营寨。
牙门军营寨。
黄彪、余安、高翊等将已经开始把人带出来了。
李重站在营门口,顶盔掼甲,神色严肃。
见到邵勋过来后,他躬身行了一礼,然后继续紧盯着出营的兵士。
义从军、骁骑军……
一队队军士从各个营区汇集而来,在旷野中列成了几个方阵。
辅兵们亦将车辆整齐排列在驿道上、草地中,然后集结列阵。
西北风劲吹,发出一阵紧似一阵的呼号。
邵勋骑着战马,挨个阵列走过,风中隐隐传来他的声音——
“刘渊已经僭号称帝,他大封群臣,誓要马踏洛阳,征服中原。”
“石勒是他的先锋,在河北烧杀抢掠,无恶不作。”
“河北发生的一切,终究会发生在梁县,发生在襄城,发生在广成泽。”
“你们的家人,也会承受河北百姓遇到的一切苦难。”
“你们家里的钱粮,会被人抢走。”
“你们的妻女,会被人凌辱。”
“你们本人,会被驱使着攻城略地,辗转于沟壑之间。”
邵勋说的每一句话,都由百余亲兵齐声高呼。
大阵内的军官们再复述一遍。
将士们听着听着,火气渐渐上来了。
邵勋特意停顿了一会,确保每个人都听清楚了,确保每个人的情绪都酝酿到位了。
“逃是逃不掉的!”他加重了声音,高声道:“为今之计,只有——”
“杀了他们!”大阵中有军官带头高呼。
“杀了他们!”士兵们在军官的带动下,齐声大呼。
邵勋一夹马腹,在一个个方阵前行过。
“杀了他们!”他高举右手,大声道。
“杀!杀!杀!”四千余银枪军儿郎用矛杆击地,怒吼着高喊道。
“杀了他们!”邵勋又来到牙门军阵前。
“杀!杀!杀!”刀盾手们拿刀击打着盾牌,涨红着脸,士气高昂。
“杀了他们!”邵勋停在府兵阵前。
“杀!杀!杀!”将士们左手握着缰绳,右手抚着插在地上的重剑剑柄,高声呼喊。
邵勋又一一掠过义从、骁骑军乃至辅兵大阵。
所过之处,杀声盈野,完全盖过了呼啸的西北风。
庾琛等人尽皆失色。
片刻之后,又伱望我我望你,眼神中渐渐露出希冀。
在诸军依次溃灭的时候,在士人百姓们仓皇南逃的时候,在朝堂高官装聋作哑的时候,有那么一支部队,远道而来。
他们听到了所有的坏消息。
他们目睹了各种惨状。
他们遇到了恶劣的风雪天气。
他们没有畏惧。
整整两万人在汲郡城外誓师,义无反顾,逆流而上,要“杀了他们”!
这等万丈豪情,纵然最终失败,又有何恨!
有人甚至跃跃欲试,打算随军北上。纵然年老体衰,无法上阵厮杀,也可造访各个坞堡,卖老脸为北上大军讨来钱粮。
“出发!”邵勋抽出佩刀,遥指北方。
风很大,湿透了的假钟被吹得呼啦啦作响。
两万人依次离开,向北进发。如同一支利箭,刺破了呼啸而来北风,一往无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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