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勋这些时日一直屯于汲郡。
自从刚来那天与庾琛详谈一番,并抽空接触了汲郡兵军官之后,他对汲桑部有了一定的了解。
正所谓知己知彼,百战不殆。
邵勋喜欢从优势和劣势两方面来分析。
敌军的优势是什么?
战斗经验丰富,血里火里走过来的次数多,毕竟过去几年一直在打仗,一年见仗数十次,就频率而言远超禁军、银枪军。
劣势是这多为失败的经验。
一旦失败,人员死伤、逃散过多,有经验的战斗人员就会大量损失。新拉的壮丁战斗力严重不足,必须多打仗才能成长起来,但他们中的大部分显然活不了多久。
说白了,古今流寇差不多都是这个套路。
百战余生的精锐收拢在身边,作为核心部队,然后以这支核心精锐驱使大量炮灰,流动作战。炮灰中侥幸活下来的,便算是通过了考验,收入核心营伍,死了的——也就死了。
我军的优势是什么?
装备精良,训练系统,技艺娴熟——是的,技艺娴熟是一大优势,流寇没太多时间来给你学习各种武器的门道,壮丁拉来后吃不了几顿饭就要上战场。
另一大优势就是部队长期在一起训练,互相之间较为熟悉。
对银枪军而言,则更为特殊,因为与邵勋的师生之谊,军官的主观能动性够高。
我军的劣势是什么?
最主要的就是战斗经验相对匮乏,没有经历过血腥残酷的战场。
平时练得好,不代表上了战场不掉链子,这是需要注意的地方。
那么,明白了敌我优势,兵法要旨便是扬长避短,这个时候就可以做针对性训练了。
邵勋让汲郡兵一起加入了训练,庾琛欣然同意。
于是,银枪军(2400多)、府兵(300)、牙门军(3000)、汲郡兵(2000)总计7700战兵,进行了连日的高强度训练。
府兵部曲、汲郡兵一部及司州丁壮万人同样进行了训练。只不过强度没那么高,一个是三日一练,一個是十日一练。
七月初二,当刘舆及随从百余人抵达汲县东郊时,看到的就是这么一副热火朝天的场面。
“这时候才练兵,怕是晚了吧?”有人咋咋呼呼说道。
刘舆并不理会,只默默看着。
近两万人规模的操练,诸般军令井井有条,全军运转或稍有滞涩,但已经非常不错了。
这年头见到的,多是不堪驱使的羸兵,如同许昌兵、兖州兵那般久经战阵,运转自如的,却没有几支。
面前这支军队,如果去掉明显是丁壮夫子的那部分,其实还看得过去。
尤其是那全员披铠的三千多战兵,对军令十分熟悉,执行坚决。说进就进,说退就退,纵有散乱,也在一般水平以内。
再好好练个年余,上几次战阵,绝对是一支强军。
“这个打法真是古怪……”从事中郎沈陵挤到前面,够着头看向远处,喃喃自语道。
沈陵字景高,吴兴乌程人,刚被征辟入府没多久。
“哗众取宠罢了。”从事中郎王俊(原名单人旁+隽,打不出来)笑道:“我亦未见有人如此排兵布阵。这般出奇,胜还好,若败了,怕是要军破生死。可怜成都王妃那等大美人,又要易主了。”
刘舆听闻,心头一热。
他也好美人。成都王妃乐氏他见过,确实是第一等的容貌、身段,更兼有才气,有股凛然不可侵犯的感觉。
刘舆以前没想法,但乐氏如今委身于邵勋这等粗鲁军汉,还有什么可骄傲的?如果能收入房中,倒多了不少乐趣。
王俊悄悄看了一眼刘舆的脸色,心叫不妙。
太傅征辟刘舆前,幕府中有人说道:“舆犹腻也,近则污人。”
这人固然有才,但为人放荡,品行一般,好比一团油垢,还会污染带坏身边人。
刘舆是非常喜欢美人的,听闻天子舅父王延的小妾荆氏擅长音律,姿色过人,便上门要求见一见——结果自然是被拒绝了,王延如何肯将自己的宝贝示予外人?
想到此处,王俊懊恼地摇了摇头,早知道不提乐氏了,自己找机会收入房中不好吗?如今却要面临刘舆的争竞,实在不妙。
“排兵布阵我不懂,但邵勋肯定能打赢。”第三位从事中郎出场了,赫然便是前太弟中庶子胡毋辅之,只听他说道:“此人能下田力耕,非寻常人也。”
众人下意识忽略了胡毋辅之的话。
这人不太着调,嗜酒如命,喝多了还喜欢大嘴巴,什么都说,拉都拉不住。
而且他的能力也有些差,投靠太傅后,曾补陈留太守,因对军事一窍不通,不能胜任,于是免官,再度回到幕府,出任从事中郎——这其实是一个很重要的幕职,但如今多用来安排闲人,偏偏这些闲人能力上有致命的缺陷,不知道耽误了多少事。
听闻胡毋辅之最晚明年就要离开幕府,出任兖州大中正——这倒是挺适合他的。
“杀!”
“杀!杀!”
一个接一个方阵齐声大吼,声震云霄,同时也意味着今日的操练结束了。
军士们依次离开斗场,前往营房。
邵勋则带着亲兵,策马行来。
“刘都督。”靠近之后,邵勋潇洒地跃下马,躬身行礼。
“邵将军。”刘舆回礼,同时打量着邵勋。
好年轻啊!
武夫风吹日晒,卧冰吃雪,看起来会比实际年龄更大,但就这么看下来,还是年轻啊。
听闻他今年才二十岁,刚刚行冠礼的年纪。
自己却四十四岁了,与之一比,譬如夕阳与朝阳。
邵勋也在打量刘舆。
大名鼎鼎的刘琨的兄长,妹妹曾是伪太子妃——可惜年纪三十七八了,这个邮他没兴趣集。
听闻刘舆记忆力过人,为了博得太傅青睐,曾默默记诵天下仓库、牛马、器械、地理以及军事簿籍等资料。待到太傅开会时,别人不甚了了,他却对答如流,还能以这些为基础,出谋划策,很有心计,也很厉害。
另外,此人的气质不同于一般士人——好吧,此时士人千奇百怪,什么气质都有,毕竟都有人当街表演钻狗洞汪汪叫了,在闹市区裸奔的士人也不是一个两个,不知道是嗑药嗑傻了还是怎么回事。
刘舆身上有种浪荡不羁的气质,配上他还算不错的样貌,在后世怎么着也得是个中年浪子、帅大叔级别的人,挺吃香的。
不过在混乱的河北,这一套不顶用。
这里用刀枪说话,用生命做赌注,赢者通吃,弱者输光一切,帅大叔也只能沦为食物。
“听闻邵材官至汲之后,终日操练兵马,不知能否出战?”刘舆笑了笑,指了指正在回营的银枪军,问道。
“长史观此兵如何?”邵勋问道。
“器械精良,颇有章法,可谓强兵矣。”刘舆说道:“譬如邵材官的亲兵,人皆披明光铠,便是太傅亲军也无这般豪奢。”
“吾之亲军只有百余,太傅亲军却有数千,如何能比?”邵勋摇头失笑。
司马越的所谓亲兵,就是第三度重建的王国军,目前有三四千人,多募自青徐二州,且还在继续扩充中,估计最终会达到五千步骑的规模,其统帅是老熟人:东海国中尉刘洽。
刘舆亦笑,然后看着银枪军的背影,问道:“有此强兵,贼必丧胆矣。不知可能提兵东进,以为大军先锋?”
“诸军尚未齐整,这便要出击?”邵勋奇道。
魏郡太守冯嵩曾被汲桑击败,手头只有数百残兵败将。汲桑东走之后,连邺城都无力收复,只在乡间奔走,利用太守的威名,到各家拉赞助,慢慢扩充部队。
司马越许其戴罪立功,或许因为此人曾经击败过石勒,还对他抱有期望吧。
河内太守裴整遣部将郭默率军三千东行,如今还有数日行程,并未抵达。
汲郡兵倒是准备好了,由别部司马姚远统率,共三千人,战兵、丁壮各半——老实说,庾琛对姚远不错了,一个没有出身的外地人(关中人),愣是想办法给他弄了个第九品的官身,可谓天大的人情,甚至有几分人身依附的意味了。
“有邵材官在,何需郡兵凑数?”王俊凑了上来,说道。
邵勋理都不理他,这里有你说话的份吗?
王俊讨了个没趣,心中暗恼:幕府之中不知道多少人盯着金谷园呢,更有人哀叹邵勋将其改为农田、果园、鱼塘,煮鹤焚琴,跃跃欲试着想要夺取,等着吧,有你好受的!
“都督何意?”邵勋沉声问道:“若有军令,仆领兵先行可也。”
刘舆点了点头,道:“军情如火,兵贵神速,何须等待大军齐至?邵材官领兵先行即可,我自督大军以为后援,勿忧也。”
邵勋看了他一眼,道:“诺。”
刘舆是都督,军令还是要遵从的。但他总觉得这帮人不是什么好鸟,或许打着让自己与汲桑互相消耗的主意吧。
区区大几千人,万一对上汲桑主力,被几万人包围,到时候刘舆会救吗?未必。
这是公开的阳谋,利用大势挤压,不断消耗邵勋的本钱,却不知谁的主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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